同一日午后,皇城长乐宫。

叱奴太后手中转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正笑眯眯地叫前来请安的皇帝宇文邕起身。

“皇帝,你不用每天都来哀家这里,好好在麟趾殿读书静心便是。老身每日吃斋念佛,身子骨好着呢!”

何止是好?太后不过三十七八的年纪,雍容中风姿无限。

只是寡居多年,眉宇间有一丝愁苦。

“母后,今早钦天监来报,昨夜星空霹雳,太白星侵犯轩辕星,相去七寸。星象极为离奇,朕心中不安,特来跟母后讨杯茶喝。”

二十四岁的大周皇帝宇文邕一身玄黑镶红边的滚龙袍,头戴紫金冠,英武勃发,透着一股书卷气。

叱奴太后手中佛珠骤停:“哦?四郎向来沉稳,究竟是何种预兆,让你失了镇定哩?”

挥挥手,宫女退得一干二净。

“钦天监占了一卦,说是太白乃是妖星,是潜龙之相,按说应是冲犯紫薇帝星才对。奇怪的是,它却直冲轩辕星,相距不过七寸。

母后也是知晓的,轩辕星宿共十七星,也称权星,主权臣兴旺十七年,应在我那位大兄身上无疑。只是不知,这太白星是应在何人身上,可为皇儿臂助。”

叱奴太后的呼吸粗重了许多,脸上极为凝重:“钦天监这位臣属是个忠心的,皇儿要厚葬才是。”

宇文邕低眉顺眼地嗯了一声:“母后放心,神庆去办的,不会落下任何手脚。”

佛珠又转动起来,叱奴太后恢复了云淡风轻,轻叹道:

“我当年不过是太祖的一个姬妾,生下了你和直儿,原想着一生平安也就算了。何曾想过四郎你能做了皇帝,哀家还做了这六宫之主?

不管怎么说,你这位大兄,是有功于宇文家的。四郎耐心些,好好读书就是了。”

“是,母后。儿子正想着,过几日在宫内开个露门学,仿效孔圣人,招纳七十二名喜好诗文典章的功勋子弟,与我一起研习经典。”

“哦?这倒是好事,丞相那边,哀家替你说说就是,我这个婶子,你大兄还是敬重的。不过四郎,选人可要一碗水端平,不可热了这头,冷了那头。”

“多谢母后,我晓得了,届时自会多听听大兄的意见。母后可还有吩咐?”

“昨夜是不是琬儿大婚呐?听说这位驸马,是原来楚国公赵贵的遗孤?皇帝,有没有什么想法?”

“如何会是他?母后,这赵氏子十来年庸庸碌碌,从未听过有何过人之处,否则也不会答应入赘了。”宇文邕沉静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鄙夷。

“糊涂了不是?皇儿为何不想想,丞相府为何招他为婿?赵贵当年对我有恩,哀家与他同出代郡,正是他的牵线,我才进了你父皇的府中。

四郎,你是皇帝,用人可不能凭个人喜好,就算用不上,也不要被他人所用。”

“是,儿子谨记!一会儿我便叫人好好打听。”

“算了,这事让哀家来办吧。过几日七月十五,便是佛门的盂兰盆节,便把顺阳、襄阳几位公主和驸马都叫进宫来,在御花园做个花灯诗会。到时让琬儿这丫头,把他的夫婿也叫来,一家人好好热闹热闹。”

“孩儿听母后的便是。”

宇文邕退出宫来,小黄门何泉正候着,赶紧禀告道:“陛下,内史乌丸轨等人,在御书房等候多时了。”

“唔,何泉,你去打听打听,富平公主的驸马,是个什么样的人。”

何泉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御书房内,排有几条书案,内史乌丸轨、小宗师宇文孝伯、纳言大夫杨瓒、右宫伯中大夫宇文神举盘坐着,手里各自捧着一卷典籍,摇头晃脑地诵读,像极了学塾。

他们对面,空着一个大了一倍的书案,雕着龙纹。

这几个人,是皇帝仅有的几个心腹,每个人的背后,都有着一个显赫的功勋门阀。

宇文邕走进来,自去对面书案坐下,捧起一卷奏章来,细细阅读。

整个过程,他们头也没抬,似乎早就习惯了。

“啪!”过了一会儿,宇文邕把奏章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冷下了脸。“朕能看到的最新奏章,也是两日前的!大豖宰事无巨细,都亲力亲为,隔了两日才让人送来给我知晓,真是操劳啊!”

内史乌丸轨官居八命,品级最高。年三十许,是最年长的,已留起了三缕长须,最是稳重,笑道:

“陛下,丞相日理万机,正好让你有空暇研习经典,有何不好?请陛下息怒,莫要辜负了丞相大人的一片苦心。”

这大周虽然是鲜卑人所创,恢复的却是周朝的礼制和官职,西周的周。这九命官制和晋代的九品中正制刚好相反,乌丸轨的八命等级相当于二品官,只比三公九卿低一级。

少数民族的政权,总是缺点文化自信。周制很返古,却也正统无比。

宇文孝伯与皇帝同一日出生,比宇文邕小一岁,打小便与宇文邕一起玩耍,最是亲近。

他板着紫檀方脸道:“陛下,丞相善断,定要好好领会才是。多学个几年,总有亲政的时候。”

宇文神举长相俊伟,刚刚还在后花园埋了人,魁梧的身上带着一股杀气,皱皱眉道:“到那一日,我做前锋。”

杨瓒最小,才十七岁,就是名满长安的杨三郎,长得极为俊美,他笑了笑,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陛下,要立露门学,小臣仿效先帝的麟趾殿学士,列了一些章程。论年龄、论祖辈功勋还是论真才实学,都应有个范围才好。另外,延请何人授学,才能镇得住场子,也要仔细斟酌才是。”

宇文邕脸上露出些许笑容,刚刚的不快烟消云散,点点头道:

“还须再加两条,品性和立场如何?你们以为呢?”

乌丸轨接口道:“考察品性好说,这立场嘛,最好不要加进来。他敢说,我们敢信吗?”

宇文孝伯摆手道:“陛下的意思,只要尊儒重教的,信佛、奉道的一概不要。”

宇文邕笑道:“孝伯知我。我大周以礼立国,偏偏八百万百姓中,却有近二百万的佛道教徒,儒学都快被打入地下了,叫人情何以堪?”

杨瓒拿笔在简章上涂改了几下,提议道:“那要不要出几道考题,让有意者赋文作诗,以便甄选?”

乌丸轨轻捋长须,神情有些古怪地道:“这些交给陛下延请的大儒即可,我们可不做这个得罪人的事。陛下立露门学也好,或者示课农桑也罢,都是在试探那边的容忍程度,也就儒学与农桑两样,我们可以尽情施展。

现如今,丞相威望依然隆厚,军政两途包括这用人,我等万万不能碰。陛下要做的,就是尊儒重教,做足仁君形象。”

宇文神举哈哈大笑,眼中却涌起一层悲伤:“内史大人忒也爽直。丞相的威望嘛,这次伐陈若是再次大败,也就一落千丈了。只恨我大周这许多大好男儿……”

乌丸轨长叹一声:“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明知不可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确实痛心。不如此,如何能叫将帅与那头离心?”

宇文孝伯和杨瓒对军伍了解不多,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问道:“神举兄,伐陈大军刚刚出发,你和内史怎么就敢言败?为何下此断言?”

宇文邕一直听着,这时才开了口,语气中也有一丝沉痛:

“无他,水军耳!我大周擅长陆战,都是来去如风的骑兵,连几艘像样的水舰都没有。就这么毫无准备地进了江南之地,如何能与陈国对峙?此战必败无疑,只盼我那六弟,莫要贪功冒进,少些折损才好。”

宇文孝伯最是方正,不解地问道:“我大周有江陵之地,又有陈国叛将来附,他们都是久经水战的,陛下何故如此悲观呢?”

宇文神举沉声道:“一则他们都是外人,与我大周军将不熟,无法犹如臂使。二则卫国公作为主帅,不熟水战,恐怕指挥出错居多。

南陈那边,如吴明彻等人,却都是当世名将,最擅水战。此消彼长,如何能赢?”

杨瓒神色慌张:“那为何不拦着呢……”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地住了口。

乌丸轨阴恻恻地笑道:“为何要拦?又有人会听么?”

宇文邕脸上露出苦笑,长叹道:“朕想不通,为何六弟与我一母同胞,偏偏要处处攀附那头?难不成他还想有朝一日废掉我后,让那头扶他做这傀儡吗?”

乌丸轨几人抬头看着屋顶的,或低头找蚂蚁的,权当做没听见。

宇文邕自嘲地笑了笑,道:

“对了,太后要在盂兰盆节上办个花灯诗会,届时功勋子弟都得来,正好可以看看,为我露门学选用。杨三郎,你诗才最好,又是朕的妹夫,可不要让人比了去。”

乌丸轨大喜:“太后真是及时雨,有这么一个诗会,足够我们好好利用了。这头魁嘛,定然是要三郎得的,否则我等日日在宫中伴读,却没个真才实学,岂不叫人笑话?”

杨瓒却摇头道:“要是苏威兄能来,哪里有我的份?不过小弟定当用心就是了。”


"

点击阅读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