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位太医会诊过后,为首的太医局令梅素问面上薄喜,拜禀坐在公仪清徽床边,握着公仪清徽手的皇帝:“贺喜陛下,圣人有娠了。”

“你说什么?”皇帝被这个喜讯冲昏头脑,急于再确认一遍,“你再与朕说一遍?”

梅素问提高声音,与身后的下属一同跪拜:“恭贺陛下、圣人,喜添皇嗣。”

公仪清徽掩面喜泣,被皇帝拥入怀中更加止不住哭泣——多少年了,她已经放弃了有自己孩子的希冀,接受了这一辈子只能做嫡母,没想到上天垂怜,让她能迎接身体里有自己血脉的孩子。

……

中宫有孕的消息被惠风带着吹走十里,引起一片波澜。

不管每个人究竟是不是像面上祝贺那样喜悦,可是今上是为之深喜,不光大赦天下,还去祭祀太庙,每每晚上都在立政殿就寝,恨不得把自己拴在公仪清徽身边。

一日皇帝去上朝以后,公仪清徽觉在孟春的搀扶下,到花园中闲步透气。

公仪清徽日渐显怀,走了一会儿就越加气闷,便坐在飞雪亭中透气。

“……碎嘴的腌臜东西,再有一次,我就把你们都丢去永巷!”

公仪清徽耳尖,听到了远处玉螺的骂声,心下疑惑究竟什么事惹得一向性情还算温和的玉螺发火,便唤来一个宫人,让她把玉螺带来。

“……原来就是这些事情,也值得你光火?”

公仪清徽抚着自己的小腹,听完气得红脸的玉螺说完事情首尾,悠悠扇着扇子,说道。

玉螺今日本来去司衣取为皇后新裁的春衣,听到有两个新来的小宫娥谈论公仪清徽,细听火气噌噌往上涌。

内容大抵就是,公仪清徽一入宫就盛宠不衰,现如今不仅封后,还有了身孕,说不定以后就不装那副慈母模样,让自己以后的孩子挤掉太子良元贞的位置,好做未来名副其实的皇太后。

玉螺气得不行:“殿下,这哪里不值得婢子光火?这些话要是传到慈元殿,大娘娘又要为难殿下了。”

玉螺一气说话就停不下来:“殿下哪里待储君不好了?大到仪制,小到吃食,无一不用心,唯恐委屈了储君,连储君身上那身春衣,都是殿下一针一线裁的!他那亲母徐清梧……”

“快住嘴。”

公仪清徽喝止玉螺,“你现在越发大胆,什么话都敢说了。”

“婢子就是替殿下鸣不平,”玉螺越说越委屈,最后掩袖哭起来:“……明明是她害得殿下差点到阎王地界,也害得小殿下差点来不了,殿下但凡对她儿子稍微一点迁怒,还要受太后苛责,那群嘴碎的编排!”

公仪清徽知道玉螺是真的替自己委屈,拿了帕子给她擦擦眼泪,温声道:“好了,来宫里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这弯弯绕绕吗?”

玉螺擦干眼泪,孟春扶着玉螺,眼露担忧:“殿下说得是,咱们女郎都从娘子熬到圣人殿下,还在乎这一两个嘴碎的吗?别哭了,不然小殿下听见了也难受,闹殿下怎么办?”

像是听见了孟春的话,公仪清徽感到腹中胎动,扶着小腹,笑道:“你瞧,快别哭了,不然这孩子又要踢我。”

玉螺闻言赶紧擦掉眼泪,摆出笑脸:“小殿下别难过啊,玉螺不哭了,别踢殿下了。”

飞雪亭发出一片笑声,这时内官来报,说是进宫探望的夫人和女郎到了。

“皇后殿下安康。”

公仪清徽的母亲黎舒年纪大了,可听说女儿怀孕了,皇帝下旨让他们入宫探望,还是一刻不停地亲自赶了过来。

公仪清徽扶起黎老夫人:“嬢嬢快起来,这里又没别人。”

黎老夫人起身说道:“哪能失了规矩,再说不过拜一拜,哪里伤得了我。”

“是,嬢嬢也是横扫千军的巾帼,是女儿多虑了。”

“你呀。”

黎老夫人把身后的小女郎牵出来:“阿宁,这是送你芙蓉玉项圈的姑母,快些叫人。”

“这就是阿弟家的阿宁?一眨眼不见都长那么高了?”

公仪清徽也很惊喜,他们公仪家的最小的掌上明珠学名为翡,幼字阿宁,因公仪清徽的弟弟公仪清章的小女儿,没有随着父母去北境赴任,一直养在黎老夫人与公仪简身边。

公仪翡有些害怕生人,可见到公仪清徽与她爹爹相似的面孔和亲和的态度,渐渐放下心防,走出来给公仪清徽行了个大大方方的拜手礼:“公仪翡拜见姑母,愿姑母……嗯……”

她想到祖母说姑母有了身孕,就说:“还有姑母肚子里的小妹或者小弟,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这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公仪清徽干脆又给了公仪翡一个黄金约臂,亲自牵着她到殿中。

……

毕竟是宫外女眷入宫探望,天黑前便要离宫,吃过饭后也没多少时辰相处,黎老夫人也就叮嘱完一些事后,带着孙女离去了。

霎那间殿中安静下来,公仪清徽怅然地望着门的方向——以前她做在室女,从军时,可没想过未来她嫁人,更没想过她会入宫,以后想见一面母亲都难。

玉螺见她情绪不高,打趣道:“殿下,您看翡小女郎,与您小时候一模一样呢。”

这句话倒是不假,尤其是公仪翡的眉眼和眼神,和公仪清徽几乎一模一样。

那样明媚,清澈,说起喜欢的事情时,眼神会放光。

“是啊,和我入宫前,简直一模一样呢……”

公仪清徽看向红瓶中新插的红山茶,意识不知不觉沉入回忆的海中,回到了从前——

公仪有女,美目清兮,有徽仪。

她是腾凤公仪家的长女,公仪家世代为将,追随高祖打下基业,袭封英国公,诸位公爵无人出其左右。

而公仪清徽是公仪简的长女,从小文韬武略无一不精,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立下诸多军功。

彼时鲜衣怒马的公仪女宗君,最终也重伤于自身的高傲与敌方的暗算,在此之后,无法再上战场——这对于公仪清徽来说,无疑好比一只矫健翔于苍穹的鹰,被活生生折断翅膀,只能匍匐于泥泞中。

她的失败让那些早已把公仪家视为眼中钉的人伺机而动,昏庸的君王听进谗言,一味打压英国公府,减去英国公府羽翼,甚至收走了公仪清徽的宗君受封。

就当差点要上演狡兔死,良狗烹的陈旧戏码时,老皇帝被弟弟逼宫,惊惧而死,一阵腥风血雨过后,反而是谢皇后和那个默不作声的六皇子赢了御座。

不过这一切都与她无关,直到紫宫中的花鸟使递来新帝旨意,想要公仪清徽入宫为妃。

公仪清徽沉默许久,最终同意了——英国公府根基威望犹在,但还不足以承受帝王威怒。新宗君的弟弟尚且不足以担当大任,父亲还在养伤,母亲要照顾他们已然费了诸多心神。

如果自己入宫,不说成为宠妃,能为英国公府铺平一些道路是肯定的。

可是……貌似她揍过那新君啊。

但是情况不允许她多想——公仪清徽开始学着做一名名副其实的,优秀的待嫁妃子,渐渐的,那双挽弓执刀,指点战局的手,也拿起了勺子,执起绣针。

她学着把傲骨敲碎,化为甜蜜的柔情,可爱的媚眼。

因为接下来,她的战场是博君一笑的宫廷,不是名刀暗枪的沙场。

公仪清徽不让自己沉浸于悲愤之中,因为一味悲伤是对“公仪娘子”来说,最为无用的东西。

再说夫君对她确实万分宠爱,千般疼惜,没有感情,不动心,都是假话。

但公仪清徽也记得,她不是夫君的爱妾,而是下臣的妃嫔;她的夫君不是丈夫,而是一位帝王。

她无法做到真正真挚而热情地爱着良扶鸾,她体内属于公仪家的血脉,属于公仪家人的骄傲,也不允许她恃宠而骄,惑君误国。

夫人、顺容、昭仪……

公仪清徽一直长幸不衰,不出两年,她仍旧没有子嗣,却就从美人到了昭仪,再从昭仪到贵妃,甚至皇帝不顾群臣力谏,把已经是贵妃的她册封为国朝第一位宸妃,仪制行半后礼。

群臣害怕发生前朝韩妃之祸,在良扶鸾那儿讨不到好,就跑去了英国公那里,结果被黎夫人一把红缨枪打了出来。

公仪清徽听说了这些,唯恐又有人要针对英国公府,去向良扶鸾请求自降位份,而良扶鸾握着她的手,拥她入怀,说道,“我因一己私欲让你入宫,还无法给你正妻的尊荣,已经是委屈你,一个宸妃位份,算不上什么。”

皇帝的一句话令她防御全消——“清徽,你别怕,有我在,英国公府不会有事。”

你别怕。

要说公仪清徽什么时候真正接纳良扶鸾,也许,就是因那句话而开始的。

……

“娘子!娘子!”

蓬莱殿乱作一团,公仪清徽口吐鲜血,倒在地上,耳边是玉螺和孟春的哭喊。

公仪清徽真的没想过,自己真的再次会被暗算中毒。

良扶鸾的偏爱令公仪清徽在宫中越发煊赫,连徐清梧贴身的女使对她的态度也从敌视改为尊敬。

公仪清徽不是没注意到徐清梧怨毒的眼神,越发小心,没想到还是百密一疏。

不知道是好不好笑的是,公仪清徽醒来以后,第一眼看到双眼通红的良扶鸾,不是想哭诉自己的遭遇,而是想良扶鸾为了自己肯定又在蓬莱殿待了好久,又有谏臣要吵太过宠爱宸妃,误了朝纲。

听闻自己徐清梧被害了身子,以后可能会从此不孕,公仪清徽哭了好久。

她痛苦的是有负深爱夫君的情意和恩重,悲痛的是无法拥有看着一个融合了他们血脉的生命长大的幸福。

之后,便是徐清梧被废,自己被立为中宫皇后,入主立政殿和仁明殿,被允许二圣临朝,荣宠万分。

当九龙四凤冠戴到公仪清徽头上,那深青色的祎衣披到她身上,脚上青鞋踏上白石阶,一步一步向最高处走去时,公仪清徽心中无比清楚——她再也不是公仪家的女儿,而是国朝姓公仪的皇后。

自此,坤极四方,那个真正飞扬明媚的公仪清徽,却不在了。

公仪清徽从回忆中抽离,叹了口气,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嘴角浮现微笑。

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好,但她最希望是个女孩。

她望向窗外,花枝上正有一只鸟儿停歇。

鸟儿欢快地在花枝蹦跳欢歌,然后展翅而去。

“最好有一双清兮美目……然后欢歌自在。”

“殿下说什么?”

孟春的话令公仪清徽发觉自己不知不觉把自己所想的说出了声。

公仪清徽笑着说:“没什么。我就想啊……我希望以后的孩儿,有一双清兮美目,还能欢歌自在,事事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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