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雪过。

侍女馨蕊刚从镇子里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竹篮。

她的个子不高,穿着一身朴素的鹅黄棉布长裙,腰间佩着一柄青剑,步履轻盈地行走在昆恒山麓的青石小道上。

冰天雪地,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青松树梢,青石小道两旁,尽是厚厚的积雪。

虽有青石作道,但山势陡峭,因而馨蕊的步子并不快。

山中年兽皆无,只闻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划过耳畔的簌簌声——

也不知走了多久,一直面无表情的馨蕊嘴角微动,吐出了一口洁白的雾气,然后扑红的小脸上拂过一丝笑意,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快了几步。

她绕过一片高大的树林,一座屋子映入了眼帘。

那屋子建在树林中,仅有一条狭窄的小道与外界相连。

屋子前是一片宽阔的空地,四周都用木栅栏围得严严实实。

空地上,板凳上坐着一个穿着破旧棉衣、满头白丝、披散着头发,中年容貌的男子。

奇怪的是,那个中年男人的眼睛上却是蒙了一层黑色缎布,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中年男子身前,是一个披着雪白狐裘的少年。

他面向中年男子,似乎正专心地听着什么,连身后来人了都不知道。

他一头黑发用一根花木浮云图案的簪子扎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垂在耳边,随着寒风飘荡。

馨蕊进了院子,语调甜甜地唤了一声:“少爷。”

随后将手里的竹篮重重地往地上一放,走到少年身后,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少年闻声,转过头来,露出来一张清秀俊俏的脸庞,唇薄鼻挺,眉清目秀,剑眉下宛若星辰的黑色眸子让人看上去有一种内藏锋芒的错觉。

天气寒冷。

大概是在院子待得太久的原因,少年的嘴唇冻得略微有些淡淡的紫色,看着倒是不让人担心,反而有一种水墨的淡雅感。

只是这份淡雅在下一秒便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馨蕊,你回来了。”

“少爷!”

见到少年的模样,馨蕊有些恼了,也顾不上什么,连忙上前一步埋怨道:“你都出来多久了,这么冷的天,万一冻坏了怎么办?”

说罢,馨蕊怨怨的目光扫在了少年身旁那个白发黑布的中年男子身上,指着他,又道,“是不是这老头又怂恿你出来吹冷风的!”

“小姑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我可是无辜的。”中年男子雄厚的声音里透着些许无奈。

少年本是坐在板凳上,听见了自己侍女的斥责,微微一愣,然后露出了几分心虚的表情,连忙从板凳上站了起来,压下了馨蕊的手,温声一笑,说道:

“我待在屋子里太久,乏了,才出来透透气的,和叶老头没关系。”

“少爷!”

侍女想说的话很多,可刚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看着少年的样子,只能是像个小媳妇似的怨了一眼,小声抱怨了两句,催促着自家少爷快一些回到屋子里。

少年连忙应声,随后抽起脚下的板凳,转身扶起中年男子往屋里走去。

“贵为林家三公子,居然还能被自家侍女给训了,说出去不怕给人笑话。”

中年男子幸灾乐祸,在少年身旁小声地笑道。

少年白了中年男子一眼,道,“滚。

“还不是信了你的鬼话,说什么屋里太闷,外头宽敞通透,我岂会出来?”

中年男子摇头一笑,便不再言语。

狐裘少年扶着中年男子,嘴角微动,不着痕迹地叹出了一口洁白的雾气,喃喃道,“真不知道还要被你给坑多少次。”

……

少年名唤林羽千,乃昆恒山千尘宗林家三公子,其身份是何其的尊贵。

而他有两个哥哥,其身份更是不得了。

大哥名叫林辰轩,从林羽千记事起,大哥便是千尘宗的嫡系弟子了,其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便成为了千尘宗的十大内门掌座之一。

二哥林牧野,年仅二十出头便是千尘宗最有天赋的剑修,素有“一剑霜寒十四州”之称。

两个哥哥都是威望盛传,美名千里。

反观自己,出生剑修世家,却是无法修行,虽不说名扬四海,但最起码在昆恒地界,也算得上臭名昭著。

东海大陆昆恒山林家几辈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名声,到了林羽千这里,算是彻底地败干净了。

林羽千坐在屋子里,侍女馨蕊在屋外忙得不亦乐乎,灰蒙蒙的天上忽然之间开始飘起了絮雪,望着屋外斜落而下的雪花,林羽千的眼眸逐渐陷入了思绪:

他清楚的记得,自从认识了这个糟老头子后,故事虽然听得不多,但自己的麻烦事却是招来了不少——

十岁那年,这老头说苏家林园里藏有一颗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夜明珠,在晚上若是有火光照着,便会发出宛若星辰的璀璨光芒。

少年听信了他的鬼话,深更半夜溜进苏家林园,结果因为那夜的风大,竹林又比较密,一个不小心将苏家的百顷金竹烧得是干干净净。

那金竹可是制剑的稀有材料,当年苏家老祖好不容易从极地弄来几株悉心栽培,后来花费了不知几世几代人的心血才培养出来的这百顷林园,如今却是被一把火给烧净了。

苏家家主得知自家林园被烧以后,整个人愣是差点没背过气来,晕死了好几天,又得了一场大病,听说至今还未痊愈。

后来苏家人堵上林家来讨个说法,是大哥带着重礼去给苏家赔罪,绞尽脑汁地说服苏家人,自己则是带着他那把重云剑独自赶去极地,耗时一年多才从极地寻来一株幼苗交给苏家,这才算是将此事给平息了下去。

十三岁那年,有一个叶家公子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一些叶老头子的过往,没事就往镇上去欺负他,林羽千得知此事之后,二话没说愣是将人家给打了一顿。

后来那个叶家公子鼻青脸肿的跑去家里告状,说什么自己被林家三公子给暴打了一顿。

这件事弄得林羽千足足在家里蹲了半个多月的小黑屋。

虽然他大哥二哥至今都觉得当年那件事有些云里雾里的,没明白毫无修为的林羽千到底用什么手段才将全知境的叶家公子伤成那副模样,但好在这件事情在当时并没有引起什么太大的风波,因此也就慢慢消停了下去。

而如今,林羽千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孩童。现在的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博览群书,通晓古今的林家三公子。

……

回忆着,他清澈的脸庞上浮出了一丝温馨的笑意,再看向白发中年男子时,发现他已经靠在墙角睡着了,两只脚叉开的像个簸箕,时不时抓抓挠挠,还吧唧着嘴,模样倒是有些滑稽。

林羽千等着,看着馨蕊冒着絮雪在院子里左右忙活,想要去帮些忙,可刚走出屋子,被她瞧见后,生怕自家少爷受寒生病,又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将林羽千给撵回了屋子里。

林羽千没有办法,只能是坐在屋子里干发呆,不过多会儿,眼皮便开始打起架来,浮生出了些许困意。

寒冬腊月,一切都很安静,唯有屋外寒风划过树林如同鬼嚎的呜呜声。

不知过了多久,侍女心灵手巧的在堂屋里架起了一堆温暖的碳火,然后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走进了屋子里。

锅里炖的是大鹅,鹅肉被切得整整齐齐,和萝卜一齐炖着,鹅肉没散,萝卜未烂,火候恰到好处。

糟老头子的屋子很简陋,也没有什么专门架锅的铁架子之类的东西。

馨蕊灵机一动,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了三块石头,在碳火堆里摆成了个三脚架的模样。

铁锅往石头上一放,奶白的鹅汤便会裹着表面的那层色泽鲜亮的金黄色油层咕噜噜地闹腾起来,让人看着食欲大增。

馨蕊忙活完手里的活,看见自家少爷竟是坐在板凳上靠着墙睡着了。

天气寒冷,生怕他给弄生病了,便急忙从手里的储物戒中拿出了一条毯子,轻轻地盖在了林羽千身上。

至于那个睡姿四手八叉的糟老头子,馨蕊才懒得去管他,老是怂恿着自家少爷去做傻事,还不如冻死算了,省得这老头子一天到晚净妖言惑众。

碳火加温,铁锅炖的大鹅汤上翻滚而出了腾腾洁白的雾气。

不过多会儿,屋里便暖和了些许,浓郁的香气弥漫在堂屋里外。

锅里的萝卜还未炖烂,熟睡的白发男子听到动静,耳畔传来鹅肉汤咕噜噜的闹腾声,紧接着鼻子像一条饿狗似的嗅到了空气里弥散的那股诱人的肉香味,身体一下子从板凳上弹了起来,像探测器似的顺着肉香飘来的方向伸长了脖子,一脸享受的表情,问道:“小姑娘,今天什么日子,怎么炖起肉来了?”

“少爷说他想吃铁锅炖大鹅了。”馨蕊蹲在大锅旁,一边挥着蒲扇控制火候,一边说道。

白发中年男子叹了口气,感慨一声,“自从认识了你家少爷啊,隔三差五就能吃到肉。”说完,男子脸上还露出了莫名的春光得意。

馨蕊眉头微蹙,抬起头怨了中年男子一眼,没好气地道:“我家少爷对你这么好,你还净想着给少爷出馊主意。

“我可不像少爷这么善良,要是我,非得把你腿打断不可!”

馨蕊的语气越到后面越重,中年男子尴尬的笑过,不敢在馨蕊面前提到林羽千半字,一时间竟真的仿佛产生出自己双腿不保的错觉来。

二人说话的动静将林羽千从睡梦里揪了出来,他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便闻到了浓浓的香味。

侍女馨蕊看到自家少爷醒了,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生出了灿烂的笑容,甜甜地说道,“少爷,鹅肉炖好了。”

林羽千听到鹅肉炖好了,睁开眸子,看到大锅里咕噜噜翻滚的浓汤,露出了嘴馋的样子。

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大锅里沉沉浮浮的鹅肉,哈喇子似乎都快要流出来的点头应“好”。

林羽千咽了咽,见到白发男子脸上饥渴难耐的表情,笑了笑,道,“叶老头,你怎么比我还馋。”

白发男子笑了笑,“臭小子,少啰嗦,赶紧扶我过去吃饭,给我馋的。”

林羽千收了毯子,起身扶起男子,随后三人便围在大锅前吃起了铁锅炖大鹅。

不得不说,馨蕊的做饭手艺是真的一流,二人都吃了许多,把肚子撑得实在吃不下去了,才是恋恋不舍的放下碗筷。

林羽千看见白发老头早已经撂下碗筷,肚皮撑得跟一个皮球似的,林笑着说道:“叶老头,你不行啊,才吃几碗啊。”

白发男子笑得皮开肉绽,摇了摇头,“老了老了,不行了。”

“哈哈哈——”林羽千也笑了,二人的笑声在屋子里荡了许久。直到申时,谈话才是渐渐到了尾声。

“叶老头,今天是初八,我出来看看你。”

林羽千的话语突然沉重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复杂了许多,又说,“我让馨蕊备了一些吃穿用的东西,还有一些灵石,都给你放在屋里的桌上了。

“下次能来镇上,恐怕得是来年开春了。”

老头你看不见,自己别老到处乱跑,别给死了……毕竟,你是我林羽千这些年来唯一交好的朋友。”

中年男子闻言,脸上的笑容迅速凝固,然后又强颜欢笑两声,说道,“怎么会,老子福大命大,臭小子,别瞎咒我,我活着好好的。”

林羽千点了点头,应了一声。随后便告别了白发男子,和馨蕊离开了树林。

中年男子虽然瞎了,看不见林羽千的面容,但他的方向却是正对着逐渐远去的主仆二人,嘴角微动,似乎藏着什么思绪,然后轻声地呢喃道,“要是你能够做我的弟子,我能够看见你……该多好啊。”

走在山下的镇上,林羽千披着狐裘,侍女馨蕊紧跟在身边,二人踩过青石板铺成的街道。

放眼望去,天地白茫茫一片。

漫天絮雪宛若天女散花般的垂落而下,倒有几分冷清的诗情画意。

虽是寒冬腊月,可小镇里却不见丝毫冷清,左右商铺皆是开门迎客,街道上来往的大多都是穿着各异的剑客。

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的从东海大陆的其他地方来,有的则是不远万里从其他大陆过来的,有门派弟子,也有江湖侠客……

林羽千从镇上经过,这些剑客注意到了林羽千,尤其是看见了林羽千身旁跟着的侍女馨蕊后,都不由得投来了好奇打探的目光,碎碎念道,“这人谁啊,身边怎么会跟着一个凝炁境的侍女?”

“能让一个凝炁境剑修当侍女,来头肯定不小。”

“剑会我来了三次,但此人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

……

馨蕊听到有人在旁议论自家少爷,一双柔动的眸子陡然倾泻出一层浓浓的杀意,洁白的手掌已经按在了剑柄上,往那群剑客里盯了去,登时让两旁剑客们的议论声给硬生生吞回了肚里,不敢再多吱半声。

林羽千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倒是并不在意这些言语。

自己在昆恒山上待了十几年,平日里家里人本就不让他见外人,就连最远到过的地方也不过山麓的小镇上,唯独一个知心朋友便是镇上的叶老头了,因此林羽千才会时不时地找借口来镇上看看他。

雪花落在林羽千的狐裘上,洁白的热气从林羽千的嘴角哈出,看着这些来往的剑客,林羽千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馨蕊,今年的剑会是哪家主办的?”

馨蕊:“许家。”

馨蕊:“怎么了,少爷?”

林羽千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感叹这么多年过去了,剑会还是这么热闹。”

顿了顿,林羽千说道:“馨蕊,我们回昆恒山。”说完,便径直离开了小镇,顺着陡峭的山路往山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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