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姑姑这话说得毫不留情面,梁桥脸上一阵刀刮过的热辣感,内心里不由得拿凤儿出来比较,同是女人,你比我媳妇差远了。

“哼,既然这么讨厌我,何必叫我来呢?口是心非。”

这般轻慢,是个泥菩萨也忍不了了,更何况沈白柳是什么人?那是魔教一朵奇葩,谁想摘,必然挨扎。

不过今天或许是她心情好,居然没生气。

被冒犯了却没发作,并不一定是对方涵养高,这一点在很久之后梁桥才悟出来。

“好啊,你讲得有理。我肯见你,是念在你救人心切,不忍心看你白白奔忙。想必你已见过方堂主了,应当知晓原委,还不罢手么?”

这是有戏呀!梁桥一展口才,把从岳父那里听来得话添油加醋说来,说得岳父万分无辜,顺带还说了一嘴自己的遭遇。

听到后半段,沈大姑姑便抬手按额角。

“可以了,不必再说了。”

她转过了头。

梁桥愣了。

天下居然有这样的美女么?听她的声音还以为是块冰疙瘩,想不到身材如此妖娆,肌肤雪白晶莹,五官个个恰到好处,多一份少一分都不够,说句倾国倾城不过分,想那嫦娥洛神也不过如此了。

他在心里拼命抽自己大嘴巴,已经有媳妇了,瞎琢磨什么?

“成都堂口连年亏空,早已入不敷出。近两日盘账,方堂主名下居然又多出来一笔两千贯的缺项。更可笑的,他居然连编都懒得编名目,直说是小女即将成婚,他借来用用。偏偏这话传进了神魔殿,这才是教主发怒的真实原因。”

两千贯,是自己那笔赌债了,余下的,想必岳父还想再为凤儿添嫁妆。

梁桥一阵脸热,心里难受得紧。

“如果在下设法筹措,补上亏空,能否饶我岳父一命?”

沈白柳看着他,目光犀利。

“你可知那两千贯不过是导火索,真正的缺项说出来,怕是要叫你愁死了。几代堂主留下的积年旧账,个个都想推给下一任,你拿什么填这个无底洞?”

天呐!

梁桥一阵不稳,差点摔倒,赶忙扶住身边柱子,整个后背都靠上去。

沈白柳远远地看着他,把他的难堪和脆弱尽收眼底,却半点要帮手的意思都没有。

人家不帮也是应当,这里是魔教,在这能立足的女人,怎么可能像凤儿那么单纯?可是,她若不想帮我,很没必要说这么多的。

想到这里,梁桥便有了底气。

他一撂衣摆,双膝跪地。

“求姑姑指点迷津。”

“你又不是我教弟子,做什么喊我姑姑?”沈白柳一阵轻笑,见梁桥跪在那儿一动不动,俨然要死磕到底,眼中微光浮动,有了些费解的神情。

“做了赘婿,想必是有不得已的难处。可你终究未成婚,岳丈出事了,你自去逃命,不好吗?”

梁桥牙关咬紧,当对方是奚落自己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内心愤怒,强忍着。

“有趣啊,有趣。”

沈白柳说着,翩然而去。

“夜已深,我不在这里同你熬灯油了。”

梁桥大为失望,两肩都塌了下来,是自己太天真,世上只有墙倒众人推的道理,无利可图,人家凭什么帮自己?

虽然如此想,到底人家还是说了几句实话的。

他膝行转身,伏地叩头。

“多谢姑姑指点,我梁桥若能偷得活路,情愿做牛做马报答。”

沈白柳很想笑,到底还是忍住了。

“你这一副身子要许多少家?”

梁桥一愣,再抬头,已然没了影子。可是那清清冷冷的声音飘忽而来,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金石司的人出了事,自然该是首座大人劳心。你若想代岳父受过,不如去求求庄豹。”

梁桥大喜,忙不迭走出去找人,然而没走出多远,又被巡夜卫士给撞上。这次任凭他怎么说人家也不肯放过了,捉住了劈手就打。十几个耳光打下来,他嘴里全是血。

“看山下姑姑的面子,我们才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过你,你别蹬鼻子上脸。”

打了我还说是为我好?魔教中人果然蛮横。

梁桥瘫在地上动不得,人已经麻木,你们随便爱怎么样怎么样吧。如今我是秀才遇上兵,就这一条命,倒要看看能折腾我到什么地步。

他不肯动,卫士可就真急了,当即拔刀。

可就在此时,头领喝了一声,叫人住手。

“打你自有道理,金石司首座大人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的名讳可不是你能说的。”

梁桥心内一凛。

“小的该死。”

对方往木楼的方向看了一眼:“罢了,你也是不容易。只是,首座大人现下已经安歇了,听闻你是读书人,也该懂得规矩礼数。他的别院我可以叫人带你去,不过,有什么后果你自己担着,可别把我们供出来。”

梁桥喜出望外,没想到魔教里还真有热心肠的人啊。

他连忙道谢,拿袖子抹抹唇边的血,忙不迭地跟着一个卫兵走了。

路越走越宽敞,周遭楼阁却越来越高大,如同蹲伏在暗夜中的猛兽,压得人不敢抬头。

微弱的灯笼红光在前头引路,不知不觉间,似乎要走到黄泉去。

不知过了多久,卫兵脚步一停,到了。

这是一个清雅的小院子,有徽派的白墙灰瓦和蜿蜒婀娜的女墙,在一众气势恢宏的殿阁间娉婷而立,顶着一轮明月,美得不似人间。

这便是金石司首座大人庄豹的别院。

两个侍卫在门外站着,大眼瞪小眼的和梁桥相了半天面。

“不可能的,我们不可能让你进去的。”

梁桥点点头。

“放心,不会让你们作难。”

说罢,他走开三步,撩起衣摆,想了想,后面还不知道要有多少跪拜的日子,索性把衣裳下摆别在腰带上,然后跪下,腰板尽量挺直。

两侍卫面面相觑。

“你要如何?”

“通报与否是你们的事,庄首座他老人家肯不肯见我是他的事,我是要尽力的,我只能做这些。”

侍卫撮着牙花子,想不到世上竟然真有如此顽固的人。

“跪到什么时候?”

“至死方休!”

魔教有六个主要的分部:金石司管账,水玉司打理矿产,礼祭司供奉魔君,丹鼎司管蛊虫药料,最厉害的当属勾役司,教授武艺、执掌刑罚,历来归教主直管。

作为唯一被许可在迷踪山上居住的一司首座,庄豹的地位不用多说了。不过,这点恩赐对于出身大族的他来说,实在算不上优待。相反的,住在魔教的权力中心,连起居坐卧都在人眼皮子底下,说不难受是假的。

庄豹一夜眠花宿柳,早起满面春风回来,准备进别院换身衣服再去议事厅,忽然看见一个满身露水的家伙直挺挺地跪在门前。

这家伙生得仪表堂堂,面相透着一股聪明劲儿。只是闭着眼睛,双颊绯红,已有油尽灯枯之势,想是跪了挺久的了。

“你们是死人呐!”庄豹劈手揪住侍卫的耳朵,转着圈的拧:“你喉咙里长钉子了,还是嗓子眼被瓜蒌塞了,不会通报一声?”

谁知道你昨晚上哪儿鬼混去了?

侍卫不敢怒也不敢言,憨憨地求饶,另一个赶紧上前补充情报。

哟,是个烫手的啊。

庄豹抽了锦帕,仔仔细细擦手,擦完了随手丢给侍卫,很快有新的奉上。他眼珠子转了又转,突然邪魅一笑。

“你们俩,就当没看见本大人。”

说罢,溜边就走。

梁桥发了烧,嘴唇干渴的爆皮,肚子已经饿到不会叫了,头一阵阵发晕。他毫不怀疑自己会在哪一刻栽倒在地,长睡不醒,甚至他内心里的某处也在暗暗期待那一刻的到来。

就算是给自己潦草的一生画上个轰轰烈烈的句号。

自然不会有人给他饭吃,也不会有人理会他,别院门前的侍卫换了一班又一班,换到熟悉的那一班,兄弟俩总算肯给他一口水喝。

梁桥虚弱地点头答谢,就着人家的手喝光一碗水,从未有一刻觉得清水是如此甘甜。

又是月上中天,别院门口静静的,跟白日完全不同。

他想着,那庄豹不知何许人也,听名头也该是个头号的恶人,他要怒了,顷刻便会要自己的命。但他既然到现在还没下手,便是有转机。

岂料,侍卫哥俩憨憨地笑。

“我家首座大人并没有回来,你别跪了。他一出门短则七八日,长的有半年呢,等你跪死了,化为白骨,也未必能见到他的面。”

啊?

梁桥身子一晃,软倒在地。

自己还以为是豁出去了,原来白演了!

他欲哭无泪。

不对!

“这几天所有大小堂主都来了,有罪的受罚,有功的领赏,管钱的人不在,这可能吗?”

梁桥越说头脑越清楚,这哥俩分明是在熊自己。

“我都已经这么倒霉了,你们别拿我寻开心了吧?积点德行吗?”

“哟,还挺不好骗。”

侍卫两个笑嘻嘻。

“我们看好你,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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