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的风袭击脸孔,直穿进脖子,围巾变成轻薄的装饰,温暖不再。

姚珊捧着热气腾腾的奶茶,嘴在杯子上轻轻一吸,眼睛眯起来张扬着享受幸福。由于风的作用,我闻到飘出的淡淡柠檬味。我不喝奶茶,却觉得这个味道尚可接受。

我用书敲她的头,说前面有车子。她抬起头看前方平坦且空无障碍物的路面,抬起胳膊在我的头上回击了一下。我没有闪躲,笑着说:“姚珊,以后别喝奶茶了,会胖。”

她心不在焉地看了我一眼,说:“人活着在于享受。”

我不惊讶于她的哲理,只是有些艳羡。某种程度上来讲,她的松弛感着实让人觉得青春可贵。

看着她伸在半空做指示状的手指,被冷空气摧残到发紫,忍不住笑了。从我们身边走过的人,留恋地回头看着我们,嘀咕着离去。

“快去上课吧。”同班的祁俊站在我们旁边,怀里抱着厚厚的一摞书,给人一种疲惫感。

“你怎么拿这么多书,用得着吗?”姚珊说。

“这些是老师让我帮他从图书馆借的,你以为我愿意大清早就给人留下一个虚假三好生印象啊!”

“哈,就你这气质,也就一文盲!”姚珊得意地笑着反击,随手从他怀里抽出一本。

祁俊佯装帅气地把头一甩,吐出六个字:“我—难道—不—帅—吗?”小眼睛使劲眨巴着,等待认同。姚珊用书遮住脸笑个不停,奶茶杯子被她随意摇晃,为爱情让步。

我看着他们两个人迥然相反的表情,找不到微笑的感觉。不是因为不搞笑,是太过于搞笑了,超过了我的承受范围。幸福再一次让我觉得陌生。

“小然,”祁俊的手在我面前来回穿梭,吸引我散失的注意力,“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我辛苦摆这么酷的姿势,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嗯,酷。”我看着姚珊,寻找认同的眼神。

他低下头,像念悼词一样说:“可怜,想听个夸奖真不容易啊!”

“哈哈…….”姚珊把书砸在他头上,拉着我的手往前走,大声说:“赶快反省反省吧,帅哥同志。”

我没有回头,但我听得到祁俊小跑的脚步声,还有那睿智的告白:“姚珊,你有眼不识泰山!”

姚珊的表情已经平静,对于祁俊,她能做的只有假装归入好朋友一列,没心没肺地开玩笑,没有顾忌地抨击他。那是她最后的防御,对于爱情。

2.

走到教室的时候,只有一半的人。距离上课铃声响起还有7分钟,可是对于我们来说,那只是一种摆设。我们不是为了学习而出现在这里,而是为了完成任务。

我坐在靠墙的位置,把笔记本覆盖在我的《悲惨世界》上,心安理得地带上眼镜看着正在整理课件的老师。

“给宁嫣发个短信吧。”姚珊看着我的侧脸,没有瑕疵的左脸。

我肿胀的眼皮在眼镜遮掩下变得更加膨胀,很适合睡觉的空调房里散发出沉闷的味道。没有任何回答地坐着,用我惯有的沉默。

“你不发我发了。”

我倾听着姚珊敲击文字的声音,想像她敲出的字眼。文字是美丽的音符,在有需要的时候。而太多的时候,我喜欢它以无声的方式传达心声,而不是从那么多奇形怪状的嘴里说出。

一直不屑于高谈阔论的人,让我觉得低俗。我的身边,都是一群安静的天使,给我安静的氛围。

3.

“你昨天睡着了吗?”我低下头说。

“没有。”

“困吗?”

“困。”姚珊简洁到有些奢侈的回答让我的身体紧凑地缩在一起,近乎于痉挛。

老师在前面忙碌讲解着服装的构造,幻灯片上闪烁的女郎像传说中的公主,真正的不是灰姑娘演变的公主。

“宁嫣回短信了吗?”我试探地问。

“没有,回了才怪呢!”她低头摆弄笔,头上翘起几根碎发肆意飘舞,有种风筝要离开线的束缚的意味。

我们沉默,在不懂得周旋的地带里。

没有人告诉我们怎样去分辨错误,怎样去纠正已经发生的事故,所以我们只是凭着年少轻狂去对待业已出现的问题。想说“对不起”,在不了解这三个字含义的年代里那么频繁地说着,在可以领会它的深层含义时却张不了口,成人的世界有点复杂。

“我不会道歉的。”寒冷的冬天里,这样的语句让我发觉自己一直掩埋的残忍。左脚没有找到支撑点,重重压在右脚上,疼。目光盯着老师挥舞的手臂,什么也看不到。左脸发烫地引起我良心的不安,像被钢针戳进。

姚珊惊讶的注视是我的意料,而我的冷酷是她的意外。

“你说什么?”

我挺直腰,却直不起胸口。

“你说什么,陶小然!”她把笔摔在桌子上,呼出的热气在我耳边形成保护膜,减少了冲击力。

我没有动弹,没有语言,灵魂失散。好奇的人转过头看我们,不知道他们眼中的我是不是没有任何灵性,他们眼中的姚珊是不是充满激情,还是我们都散发出英雄的气质,刚烈得犹如就义前的义无返顾。

“我不会道歉的。”头颅里的血浆浓稠到浑浊,我只能机械重复,以保持完整的坚定,保存一直以来的韧性。六个字的力量涵盖过我渴望柔软的心灵,我知道自己只能残忍。

“陶小然!”三个字从姚珊的牙隙间挤出,她的手掐住我的胳膊,没有疼痛,只是有点痒,有点麻。我倾斜着身子任随她的狂躁在安静的教室里张牙舞爪,老师和同学屏息的目光中有我习惯的俏皮。我已经不再介意成为别人观赏的对象,像一只会杂耍的猴子给他们带来视觉上的满足,充当茶余饭后的调味品。可是,我知道姚珊不习惯这样带有肮脏性质的话剧演出,她不喜欢现在的场面。

看着她眼中微小的信任,睫毛里泛出的水珠,翕动的嘴唇里拼凑不出的愤怒,我觉得害怕。害怕这样的姚珊,害怕这样看我的姚珊。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陶小然!”她晃着我的胳膊,透明的液体在她脸颊上形成平行线,我好像看到了绵延的铁轨,在空旷的荒野寂寥地伸向远方。没有安慰,没有理解,只能一直蔓延,遵循宿命的安排。

4.

老师疏导着教室的气氛,义正词严,我听得很认真,姚珊却不安分地行使着她的放纵。她不愿意放开我的衣服,我像一个囚犯被她囚禁。

空气里弥漫开劣质香水的味道,夹杂厚厚的粉底液发霉的臭气。我撅着鼻子寻觅来源,看见坐在我身后的两个女生正在生涩地画着彩妆,整个脸的白皙程度让人以为她们刚从面缸里出来,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粗俗的形容句。

她们兴高采烈,我忽然觉得姚珊和我是她们拙劣的对比。我不再化妆,因为掩盖不了我右脸的残缺,姚珊从不化妆,因为她无需掩饰。而宁嫣,从初中就习惯了化妆,她说妆容可以模糊别人眼中的自己,保留真实。我认真问她为什么不让别人看到真实的自己,她说那样就没有了安全感。

是的,安全感。我不熟悉的三个字,因为我一直生活在它的反面,生活在“没有安全感”的世界里。

“中午有个同学过生日,请我们吃饭。”从镜子上移开视线的一个女生有些害羞地对我说,脸上瞬间有了红晕。那是羞涩的标志,我想我让她尴尬了,轻微点头,转过头看一直看我的姚珊。我们的目光保持在同一条水平线,我看到她眼中呆滞的自己,却看到了她心里的我。

那个我,总是安静,喜欢发呆,小心翼翼生活,过马路时需要被人牵着,生病时需要有人送药,逛街时需要人陪伴……眼泪孩子气地打转,我用牙齿咬着双唇,不敢眨眼。我讨厌姚珊心里的我,我怀念遇到她们之前的我。那个两年多之前的我,总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沉默,一个人写日记,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泣,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的角落……

两年的时间,我身边的人转换了,顺带着扭转了我的悲哀。

她们说我应该被优待,她们却忘记了告诉我她们离开之后谁来优待我。她们忽略了离别,我也傻乎乎地抛弃了那个曾经坚强的自己,遗忘了离别的概念。可是,海风抚摸过暗礁继续前行时,沙滩上留下的还是孤独的暗礁。它想和海风一起走,可是海风却无法带走它。苍凉的面目重新接受冷冷的寂寞时,该怎样寻找遗失的坚强……

5.

“报告。”教室门口传来的声音,唤回我游荡的心。

“你不是请病假了吗?”老师推了推眼镜,很文人的动作。

“吃了两片胃药,好多了。”宁嫣合理的解释,在老师心中留下优秀的印象。手插在口袋里,目光灼热的宁嫣渐渐走近我。虚伪的人总是容易紧张,所以看着她强硬地把姚珊的手从我胳膊上掰开时,睫毛抖动了,眼泪落下了,嘴角咸咸的,像柠檬的味道。

6.

“坐下吧,老师看着我们呢。”丰岚拍了拍宁嫣,她坐在前面一排的位置。

姚珊没有收拾桌子上的东西,站起来想要按照常规的坐法坐到丰岚旁边。她挪出左脚的时候,我稳稳抓住了她的胳膊,用她几分钟前抓我的姿势。身子歪曲,触动椅子的安静,一声噪音滑过,伴随着的是她云雾雕饰的双眸。

“坐在这里。”我说。

转过一个锐角的度数,看到宁嫣青紫的嘴唇,那不是她生气的标志,而是胃痛的标志。

是的,标志。无懈可击的肉体疼痛。

“就坐在这里。”我不容分解地重复。

“你到底怎么了!”姚珊像个疯丫头露出凶猛的眼神,脚用力踢在桌子上,没有任何过错的书本掉在了地面上,我没有任何过错的打着石膏的右臂碰击了桌子的一个角,一个九十度的直角。鼻子第一时间感受到疼痛,不雅观地挤弄了一下,换来了宁嫣不能安分的关心。

“你干什么!”她对姚珊吼,我的左手却仍旧死死抓着姚珊。

是委屈了还是心疼了还是后悔了,我抓着的姚珊只会哭泣了,我那么地让她为难的姚珊,哽咽着说“对不起,小然,对不起!”

7.

哭到无力再去微笑,固执到疲惫再去认输。我松开手,失去重心的姚珊抱住宁嫣,上演悲剧的高潮,只是台下没有掌声鼓励。

宁嫣的手搭在姚珊背上,轻轻拍着,嘴唇的颜色已经成深红,像血。她不看我,不看任何人,紧闭的眼眶干涩到没有泪水。

丰岚问我痛不痛,我摇头说“不痛”。

老师抱着书本走出教室,扔下三个字“下课了”。

是的,铃声响了,我们下课了,而我学到了什么,这一节课,这两年里。

8.

在众人的目送中,我离开了教室。一个人下楼梯,没有了平时的拥挤、嬉笑、搀扶。石膏碎裂的声音还在沙沙做响,我的脚步声急促,像赶往很想去的某个地方。可我的心里,没有着落地砰砰着。某个地方,是哪里?医务室还是宿舍,还是记忆里的某个角落,我不知道。

脑子里是姚珊挂满泪水的脸,一个小时之前我还看到她在祁俊面前爽朗的笑容,一个小时之后我却能轻易地把她的泪腺打开,不用任何指示地让眼泪泛滥。年轻的资本是我们还年轻,年轻的代价是我肆意的莽撞,让她们泪流满面。

穿过楼梯拐角,地下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扇生了锈的大铁门,躺在地面上。这间躲在阳光背影里的场地,很少有人光顾,我是它的常客。

不想去担心潮湿是否会腐蚀我的健康,坐在铁门上那个固定的位置,熟悉的自己一点点向上攀延,手掌触及地面的冰凉,猝不及防打了一个寒颤。微耸着肩膀,感受身体的温度渐渐降低,生命的流失在这一刻变得无关紧要。

“我能抓住的人生里,能有几个幸福的代名词?”我在心里问自己,用法官审判罪犯的威严。

可是右臂上慢慢渗出红色液体,把白色的纱布染成红色,我想要集中的注意力被分散,眼睛看到的地方都是斑驳血迹,分外鲜明。像个傻瓜,我伸出左手想对它做点什么,却不知道能做什么。想到了那个给我包扎换药的医生,想到了宁嫣给我削的苹果,也想到了很小的时候一个人在下雨天从学校往家里跑的狼狈,还有那时的勇敢和坚强.......很多的很多,关于我曾经的面孔,不再觉得手臂痛,不再想怎样惩罚自己对她们的残忍。宁嫣有了饶一楠,姚珊会有祁俊,丰岚也有了暗恋她的那个男孩,而我,是时候练习着再回到一个人的轨道上了,不打扰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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