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二大爷上烟的工夫，李老四插了话，“这也不能全怪皇帝老爷，都是那些太监欺上瞒下在背后捣鬼闹的。都说最毒妇人心，我看还不如这些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比毒蝎还毒，害死多少好人。”老实巴交的李老四，越说越气愤，竟骂上了。
“不错，大清国是怎么亡的，不就是毁在慈禧那个老女人和大太监李莲英手里的吗？”有人附和。“也不能全怪他们，说起来他们也怪可怜的，好端端一个人，给弄得男不男女不女的，除这不说，还得整天提心吊胆地伺候主子，一句话说不称心脑袋就没了。”赵四伯心肠软，想给太监们说句好话。
小六子听了大为不满，站起来说道：“他们有什么可怜的？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顿顿鸡鸭鱼肉就连皇帝都听他们的，这还算可怜？我想当还当不上呢。”话音刚落他旁边的小兄弟一阵起哄。
“可惜你降生晚了，赶不上那个好时候了……。”
“是啊，想当太监也没地方可去了。连皇上都没了，还哪来太监？嘻……嘻……不过你要是真想当也好办，不就是拿刀子‘哧’来上一下……啊，是不是……啊……。”屋里一阵哄堂大笑。小六子羞恼不过，抓起桌子上的茶水就朝身边一个小子的脖子里倒去……角落里又是一阵嬉闹。
“没有太监好啊，天下太平些。”赵老六随着话音长长吐出一口烟，就像天下的太监都是让他这一口烟给吐没了似的。
“真太监没了，假太监可不还有的是嘛。”慢悠悠说这话的是达生堂药铺掌柜黄文安。镇上都称呼他黄先生。黄先生虽已年近古稀，相貌却甚是清奇。黄先生不太爱说话，每开口也多是简单几句，且多深奥像是不可泄露的天机，让人似懂非懂。大伙儿觉得他不像是药铺掌柜，而倒像是位算命先生；不过他的医术确是非常高明。二大爷的对面，便是黄先生的座位。如果药铺里没有病人，他就会到茶铺里来坐坐。有时，东镇的赵先儒——大槐镇的小学校长，全镇最有学问的赵老先生也会进来坐坐。这时朱福来一般都会放下手边的事情过来相陪。而现在，桌旁只对坐着二大爷和黄先生二人。
小六子闻听一时傻站在那里，满脸疑惑，不明白怎么现在还会有假太监，而且还有的是。他眼光扫了一圈，见谁都没有给他解释解释的意思，便只好悻悻地坐下了。
对于这些“吵吵嚷嚷”二大爷并不生气，他甚至还乐意如此；有时说着说着 他还会故意扯出个话题引得大家争论一番，只是每次讨论过后，总是由他来做个最后评结。这次同样如此，他说道：“太监不过是奴才。有这样的主子，才会有这样的奴才，——误国害民都是一路货色。”
大伙儿喜欢到茶铺来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这里不仅能海阔天空的听，而且还能天空海阔的说。虽然不知道什么言论自由，更不晓得什么发言讲演，但每人所畅谈的都是心里所想的。想什么便说什么，用不着瞻前顾后，也用不着字斟句酌，——不过是闲聊天嘛，说对说错有什么要紧的！想说便说。你说我说大家说，这才显得热闹嘛。
大概是刚才黄先生的那句话的缘故，引发了二大爷的感慨，待屋里静下来，他没接着说“三国”而是也发起了议论——且语出惊人。
“咱们中国人，就好称王称霸，喜欢当山大王……。”
虽然以前二大爷也曾说过一些出人意料的话，但今天这番话一出口，在场的人还是一下子就被震住了。
赵四伯一碗茶端到嘴边，刚要喝，一听这话，顿时像被定住一般，眼睛直望着二大爷；只见他脑袋向前伸着，水在嘴边却就是够不着，样子着实好笑。赵老六手拿一根从火盆里引了火的小木条正要去点烟，一听这话，也如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小木条擎在手里，像举着个小火把。喝茶的人竖起了耳朵，伸长了脖子，全神贯注地听着。
二大爷不慌不忙，先呷了口茶，然后接着说道：“翻开‘三国’，通篇就是一部群雄争霸史。诸侯混战，民不聊生，争霸的人层出不穷。小者如什么会稽许昌，长沙区星，渔阳张举……，手下人马不过万千，却开口便称孤道寡，其下场可想而知了。大者如董卓、袁术、袁绍、孙坚……，指挥千军万马，纵横捭阖，威风八面，其最后结局也不过如此。倒是曹操聪明，‘挟天子以令诸侯’，他穷尽一生心力，左支右诎，最后才总算得以 善终，不至曝尸荒野。经过多少次的拼死拼活，也不过是刘、曹、孙三分天下，而结果却又一并归于晋司马的手中。
霸王争来争去，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而老百姓换来的是什么？——流离失所，忍饥挨饿，朝不保夕，尸横遍野。”二大爷呷了口茶，又继续说道：
“古人把咱们中国分为九个州：冀、衮、青、徐、扬、荆、豫、梁、雍，所以又称九州。这九州嘛，打个比方，就好比是九座山头。自打平头百姓陈胜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开始，再到布衣刘邦登基称帝，遂使不少人觉得以前奉若神明的所谓九五至尊真龙天子，也并非那么高不可攀遥不可及；陈胜原不就是耕田种地的吗？那刘邦原不就是泼皮无赖吗？朱元璋还要过饭呢……因此天下太平的时候，也还算老实，可一旦天下大乱，这些人就会跳出来，口里什么‘替天行道、为民请命’说的好听，心里还不就是想称王称霸！到那时，九座山头早被抢占一空，恐怕还不够呢！
人呐，不怕没有自知之明，怕得是既没有自知之明，却又自以为是，那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脑袋了。王侯将相是好，人人想做，却不能人人都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更好，可惜只能有一个。
自那秦始皇一统中国，留下了万古威名，他的大大小小的后继者们就都知道，只有九座山头合在一起，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中国，他也才可以当之无愧的称为‘朕’。否则，占的山头即使再大，那也永远只是个山头，他也永远只是个山大王。所以那些山大王为了唯我独尊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便不顾一切征战杀伐，扫荡四方。历经几番弱肉强食最终九座山头并归于一座。因此，不管是分为三国、十六国，也不管是分为南北朝、五代十国，也不管是分裂多长时间，到末了，无不是统统合而为一。这就是所谓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吧。而那唯一剩下的山大王也便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一跃成为傲视天下的九五至尊了。”
“那八个山大王呢？”小六子又大声问道。
“那还不都死了。”有人接话道。
“啥？都死了？”小六子嚷嚷着。
这时忽听“哎吆”一声，众人不知出了啥事，循声望去，原来是赵老六听得出神忘了手中燃着的木条，直到灼着了指头才疼得恍然大叫起来。赵老六一时羞恼不过，便朝他儿子小六子出气骂道：“臭小子，瞎嚷啥！”屋里又是一阵笑声。
二大爷侃侃而谈时，众人无不听得出神，只有黄先生是个例外。黄先生安然而坐，左手三指习惯地搭在桌沿上，仿佛是在给黑漆方桌把脉，眼睛微闭，似在沉思。别人看不出他是否在听，除了偶尔开口插句话，他总是这个样子。在二大爷谈兴正浓时，黄先生曾微启双目看了二大爷一眼。
二牛缩在桌子后面怯生生地问：“现在皇帝不是没了吗？”
“皇帝是没有了，换成大总统了；诸侯也没有了，换成军阀了；以前是诸侯混战，现在变成军阀混战。这还不够，又挤进来了东洋倭寇……。”
“扯远了。”黄先生突然睁开眼睛，冲着二大爷淡淡地说道。
二大爷越说越激动，却被黄先生这三个字突然打断，仿佛人在梦中被一下子叫醒；由于刚才一番少有的直抒胸臆的慷慨陈词而略显兴奋的脸，一时有些黯然。二大爷轻吁了口气，没有言语，——一个上午他也没再说些什么。
二大爷歇场的时候，其他人便各自随意说笑，相互闲谈。茶水早已凉了；倒茶，添水……阿全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屋子里又热闹起来。二混子一直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闷头不语，平时他可不是这个样子；二混子喜欢听书，只要有空闲，他就会待在茶铺听二大爷说古论今。可他又总不象样的听，不是插科打诨，就是胡搅蛮缠，大家也拿他没办法；不过有他在屋里倒也平添了不少热闹，日久也就习以为常了。
门开了，朱福来提着一纸包走了进来，经过二混子身旁，他停住问道：“你豆腐婶没事吧？”
听到福伯问话，二混子一下子明白过来，他站起来不好意思嗫嚅道：“我想喝碗茶再过去……心里一直记得的，没成想……我这就过去。”
“那就别磨蹭了，”朱福来吩咐道，“有事没事马上回来告诉我。”
“哎”。二混子快步走出茶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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