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事情尚未解决,张梓若暂时按下猜疑,搬了凳子出来,让里正和族老们坐。

里正落座,神色沉沉地问道:“都闹什么!八担,你来说。”

顾八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李大娘是如何怂恿大家来要束脩,他们两家又是如何打起来的。

里正脸色黑如锅底。

“顾老三呢?让他滚过来!

有事就知道缩到后头,让个婆娘在前面撒泼闹事!

还能不能管家了?会不会管家!

去叫你爹过来!”

顾老三家的小儿子飞快把顾老三带了过来。

里正带来的青壮把另外几户交过束脩的人家也都叫了过来。

“人都来了,咱们就把束脩的事情好好说道说道。

顾秀才去世的时候,大家就已商议定了。

顾秀才一家平日里对大家多有照料与帮助。

咱做人不能忘恩负义,趁人家艰难的时候要钱。

当时你们自己都怎么说的,可还记得?”

丁招娣痛痛快快道:“自然是记得的!我和我家那口子还是老意思。

顾兄弟收的束脩本就比其他教书先生少很多。

别人一年至少收一两,还要备六礼。

而顾兄弟一年只收二百文。

我们用稀巴烂贱的谷物山货代替,要按卖去县城的价儿,还不足二百文。

两年交的束脩也不抵人家一年交的量!

今年交的束脩,我们不要了!就当补上去年的缺!”

她夫君王大力憨厚地点点头,“不要了!”

另外五家也都是这个意思。

村人纷纷赞赏他们六家和顾秀才一样,都是好心肠有义气的人家。

陪同李大娘来的人家有人神色动摇,吞吞吐吐就要松口。

李大娘慌了,从地上跳起来。

“他们不要,我要!把我三个孙子的都束脩还回来!”

顾云淮站在张梓若身边,脆生生道:“可你总共只给我爹了半份束脩啊!”

“胡说!我交了三份束脩!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知道什么?”

李大娘叉着腰气势汹汹,他的儿子们也纷纷帮言。

“三份!就是三份!”

“里正,您看,这才过多长时间,他们就想要把我家的束脩给昧了?”

“现在有钱了,还不想还,怕是到年底就推脱干净,一份都没有了!”

张梓若听着他们的话,轻而易举的就从原主的记忆里找到了束脩的事情。

只因原主对此极为不满,又不能当众发泄,记忆极其深刻。

她朗声道:

“今儿个就是你家不要了,我也要把束脩给退了!

你们这样的人家,我学堂是万万容不得的!

只是做人可要讲良心,做事可要讲证据!

你们口口声声说自己交了三份束脩,今天我们就来掰扯掰扯!

当日你同亡夫说,你们家人多、嚼用多。

不说交三份束脩,就是一份束脩,你老婆子就没口粮,只能吃风屙沫,活活饿死。

又说,赶一只羊是赶,赶一群羊也是赶。

教了你一个孙子,另外两个孙子在哪里听都是一样的。

让你孙子全来,是给亡夫面子,相信他。

亡夫虽伤心你的说法,但体恤你年老,就只要你一份束脩,还给减免了一半。

何来三份?

当日来交束脩的不止你一个,你把其他人都当傻子不成?”

“好哇,竟如此为老不尊!”

丁招娣当即叫了起来:

“我当时看你提了沉甸甸的袋子放推车上走,还当你又向顾兄弟讨了交情,只交了一半。”

“敢情人家本就少收很多,你还要打个折扣,三份只给人家一份,一份还又少半数,好不要脸!”

“说谁不要脸呢?说谁不要脸呢?你个贱蹄子,就是和我有仇才帮着顾寡妇说话!”

李大娘坚决不认。

她的儿子们自然同她一势。

顾老三垂眉臊眼道:“都嚷嚷什么?嚷什么!回家去!”

“哎,顾老三,你现在急着回家干什么?把事情说清楚呀!”

有好事的村人不依。

大家团团围着,非要让他们说清楚不可。

两方又差点吵闹起来。

里正和族老们开口,让顾老三一家留下。

事情什么时候说清楚,什么时候走。

众人肃立。

又有两家出来证实了张梓若和丁招娣的话。

凡是来交束脩,都是提前准备好了定量的东西,就没见过拿来还要拎着走的。

因此李大娘自然打眼。别人想不知道也难。

只不过她倚老卖老惯了,顾秀才又愿意,别人也不多说。

今儿见张梓若立起来要讨个公道说法,大家自然乐得帮上一帮。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起了李大娘当日的得意与嘴脸,又骂她今日的不要脸做派,一家子的白眼狼!

被村民们指指点点,刻薄唾骂,李大娘的四个儿子挂不住脸,难以置信且恼火地问:

“娘,家里不是备了三份束脩吗?你怎么只交一份?那两份哪里去了?”

“你干嘛说谎?!”

“现在好了,真是丢大脸了!”

“家里又不是没有,你骗人家干嘛!”

李大娘先是一慌,继而又气愤道:

“我省下来还不都是为了你们?还不是填了家里的这些张嘴!现在你们倒来埋怨我,我命苦啊……”

张梓若可不管他们一家子的官司,只回到厢房提了一袋子未脱壳的小麦出来。

顾云淮抱着长长的秤杆和沉重的秤砣,左摇右摆的跟在她后面。

张梓若环顾左右,朝大家行上一礼。

“里正爷爷,各位族老,各位父老乡亲,今儿个大家都在,还请大家做个见证。”

“顾三爷家有三个孙子在我们学堂上课,束脩只交了一人的。

乡中贫困,亡夫也不拘六礼,只收学费。学费可以物代替。

因此,顾三爷家以谷物代替。今儿个我把他家交的束脩58斤麦子归还于他。”

说着,张梓若亲自称了五十八斤小麦。

让里正和族老们看过,一丝不多,一毫不少的给了顾老三一家。

顾老三没脸查看,让儿子拿上就要走。

李大娘却不依,非要当众检查,拨来捞去,无论抓多少次,里面都没有小沙石。

张梓若冷眼旁观。

这粟米本就是原主为了交税抵税银凑的,哪儿敢弄虚作假,都是实打实的粮食。

“娘,你给错了。”小反派突然开口。

“哪里错了?”张梓若问他。

乡民们也都好奇。

莫非斤数不对?

李大娘一喜,正要借机生事,多要一些,只听顾云淮稚声稚气地说道:

“三太奶奶还给我们了好多小石头。我们不能昧下三太奶奶家的石头。”

说着,他从地上搓了一捧尘土沙石,递给李大娘。

“三太奶奶,拿去吧!”

众人哄堂大笑。

“顾三家的,拿去吧!可别说人家昧你们东西!”

“真是没脸没皮!我说怎么非要查看呢?感情是做贼心虚,给人家就不是好东西!”

……

顾老三和儿子们个个脸色胀红,几乎要往外冒蒸汽,再顾不得李大娘,拽起袋子和李大娘就要走。

丁招娣扬高了声音喊道:

“别急着走啊!人家把束脩还给你们了,你们不得把顾秀才送的书还回去?”

“就是!一本书好多钱呢!”

“他们家可拿了不止一本!”

……

所有人都知道书本贵,因此一时喧闹起来。

向外挤的顾老三一家就像是被大浪拍击的小船,摇摇摆摆,硬被拍了回来。

书是顾秀才家的,里正也不自作主张,只瞧向张梓若,询问她的意见。

张梓若琢磨着,按照古礼,学生交上束脩,老师回赠一本《论语》是正常程序。

李大娘家的孙子是去年入的学,去年束脩已交,给书是顺理成章的事。今年把书要回来未免显得苛刻。

但若不要,恐怕别人会觉得她好欺负,为她说话的乡亲也难免失望。

没看脚边的小反派都已经压抑不住失望之色了吗?

张梓若忍住捏他脸颊的冲动,正了正色,抬头同里正说道:

“里正爷爷,三奶奶家多拿了两本书,不妨把那两本书拿回来,给村子里更有向学之心的孩子。

至于另外一本,是他们交了一份束脩,应得的,自不必再计较。如此也算两清。”

见她说的有理有据,处理得既不苛刻,也不显软弱,里正欣慰地点点头,派自己儿子跟顾老三一家回去拿书。

“其他要束脩的人家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继续开学堂。”

张梓若扬声道:“其他诸位交了束脩的父老乡亲们,还请听我一言。

亡夫虽然不在了,但我继承了他的衣钵与遗志,将于三日后重开学堂!”

“什么?你教书?!”

“这不胡闹吗?”

“一个娘儿们也能教学?那我这开过蒙,识几个字儿的岂不能做夫子了?”

“我看不靠谱,秀才读了多久书,她才多久?”

……

张梓若的话音刚落,便如水进油锅,引得村民们议论纷纷。

连刚挤到外围的顾老三一家也不急着走了。

李大娘扒着前面的邻里,从人群缝隙里扯着嗓子喊:

“看见了没?我就说她想要昧下大家的束脩,不给退!这不就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前面的人被她吵得心烦,屁股一扛,三两下把她挤了出去。

最中间的里正和族老们神色严肃,问张梓若。

“顾家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张梓若从容不迫:“我知道。我知道大家对我教学心有疑问。

不如这样,明日午时,我在村西头——就在这学堂前面,上一场公开课。所有人都可以带着孩子一起来听。

若听了一节课后,觉得我讲的不好,束脩我原样奉还!绝不拖延!

若是觉得可以,咱们就在三日后,正式开学!

全村不拘男女老少皆可来,我请大家来听课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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