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水拍打在脸上,让白芨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她取过一旁的毛巾,没有擦拭自己的脸,而是细致认真地将毛巾摁在自己的脸颊上,让毛巾一点点吸取掉自己脸上的水渍。
她九岁入宫,虽然已离宫多年,但当宫女时的一些习惯,却是无论如何也改不掉了。
被毛巾遮住的黑暗里,她的脑海里无法控制地闪过已经想了无数次的事。
这十二年里的每一天。
她都没有停止去想那些事。
也没有停止从所有的蛛丝马迹中,去推测当年事情的真相。
莺晓——郑贵妃。
呵呵。
她跟莺晓一起长大,没人比她更了解莺晓了。
莺晓没有那样的胆子,也没有那样的能力,策划出这一场天衣无缝的狸猫换太子戏码。
她的身边……
她的背后……
一定隐藏着别的、更庞大的势力。
被毛巾遮笼的黑暗里,白芨隐约、似乎,能看到这只黑暗巨兽的眼睛、爪牙……
它盘踞在皇宫里。
一点也不好对付。
尤其是。
对现在的她来讲。
无权无势。
一介草民。
但是……
白芨慢慢地将吸了水分的毛巾从眼前拿开。
镜子反射的光将她的脸映照得白净、剔透,如上好的玉石。
白芨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边拿起一旁放着的药水遮掩容貌,边在心里想:
如果能慢慢地、细致地,铺就一张更大的网。
也是能将这个怪兽捉住的。
就从郑贵妃身边的爪牙开始……
西厂厂公、御膳房总管、道士国师、总管太监……
一个、一个、地、来吧。
剁掉爪牙,砍去胳膊,最后……
她会与莺晓、与莺晓背后的人,在那座她再熟悉不过的皇宫里……
再、相、见。
伴随着她手指的挥动,药水将她的面容掩盖起来,渐渐地,变成另一张完全不同的脸。
平凡、黯淡。
泯然于众。
隐藏容貌这样的事情,对于跟着寿梅津学医多年、如今已精通女科的她来说。
并不是什么难事。
******
刚走出门,就听到外面一阵吵嚷。
因为当年太后喜静,连带着白芨也喜欢安静,不喜欢这种吵嚷、乱遭的场面。
走廊另一头,丫鬟茯苓匆匆忙忙跑过来,神色慌乱。
“出什么事了?”
白芨眉头微皱地问。
“不、不好了、小、小姐……”
茯苓气喘吁吁地道:
“外、外面出、出大事了!”
“到、到处都、都在传、传、说、说、关外的鞑、鞑子……”
“就、就、就要打进城里来了!!!”
“你说什么!?”
“这不可能。”
白芨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判断。
茯苓愣住了,呆呆地问:
“为、为什么不可能啊,小姐?”
“因为……”
白芨刚开了口,就意识到自己没法一时半会给茯苓解释清楚这个复杂的军事问题。
她只好转口道:
“城内守军充沛,不会有事的。”
茯苓还是很慌张,她是寿梅津和白芨从黄河发大水后、逃荒的贫民那里收养来的孩子,对这种群体慌乱的场面有本能的恐惧。
她浑身都在打哆嗦,语无伦次地道:
“小姐,我、我听说鞑子入城可惨了,他们不仅抢劫、杀人,还、还糟蹋女人……”
白芨摇摇头,一手按住茯苓的肩膀,一手按在她背部的穴位上,帮她安静下来。
她语气依旧镇定,道:
“不用怕,这样……”
“我们去知府大人府上一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知府大人的夫人,曾在白芨这里看过女科,还在白芨的调养之下,成功怀孕生女。
“啊对,对对对,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茯苓终于回过神来,想起自家小姐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她喃喃道:
“不管哪里出了事,都不至于知府大人府上出事吧……”
……
白芨看着脸色苍白的茯苓,心下不禁叹一口气,想:
自从当年的事情之后,自己多年来身体不好,终究还是疏忽了对茯苓的教导啊……
******
走到街上,到处都是一片兵荒马乱。
人群咋咋呼呼,跑来跑去。
白芨眉头皱得更紧,一时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大煌对鞑靼等外族警惕多年,此处更是边关重镇,不仅官府、官员等级高了一级,周围更是有四处卫所互相守望,随时可以派兵驰援,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现在这样的场面才是。
就在她思索的时候。
突然。
身后响起急促又有规律的马蹄声。
一听就是匹快马、骏马。
白芨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却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就呆住了。
她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凝聚到了一起。
……
!!!
竟然是他!
怎么会是他?
即使时光过去了十二年,白芨依旧能瞬间识别出他的面容。
毕竟,他们……
瞬间,往事如烟一般飘散在她的脑海。
而她闪亮的眼瞳中,那个身影,那个她永远想埋葬、却永远也遗忘不了的身影,还是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了。
只见飞速疾驰的马匹上,一个身姿矫健的男人,微微俯着身子,双眼如鹰隼一般紧盯着前方的路,一人一马,合二为一,如不可抵挡的利箭一般呼啸而来。
无数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
他却恍若未见,目不斜视。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一瞬间。
心跳声像大鼓声一样响在白芨耳边。
血流声像海浪声一般绕在白芨脑中。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应该在千里之外的赤炼关么?
……
无数问题像海里的气泡一样涌现在白芨的脑海。
她却得不到一个答案。
但是……
当那男人后面的人也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时。
白芨突然就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大鼓声消失了。
海浪声也没有了。
留给她的,只是一片——平静。
原来。
是这样啊……
跟在男子身后的,是同样一匹骏马,只不过,坐在马上的不是男人,而是一个女人。
饶是过了十二年。
白芨也能一眼就认出来的女人。
十二年前,她迫切地要离开皇宫,细论起来,跟这个女人也有脱不开的关系。
只不过。
白芨并没有把她当做仇人罢了。
不是仇人,只是孽缘。
只是。
孽缘,比仇恨,有时候更能深入骨髓,折磨人心……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
两个人的出现,犹如从陈年旧梦里跑出来的鬼魅一般,突然而来,又疏忽而去。
只是让白芨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罢了。
茯苓连续喊了好几声,才把白芨的神叫回来。
“小姐,你怎么了?”
茯苓好奇地问:
“刚才的那两个人,你认识么?”
白芨眼珠微微朝两人消失的方向一瞥,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
茯苓眨着大眼睛盯着她。
仿佛只过了一会儿。
又仿佛是过了很久。
白芨才听到自己语气平淡地道:
“不认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