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溶春色,碧空无尘,又值月末,到了书院放假昭儿归家的时候。

忙过早市,玉姑解了围裙,拍尽身上沾惹的面粉,把早上特意留的六个包子用菜叶包好了放进菜篮子里,掩上店门,挎着篮子沿街慢慢往西头走。

一路上不少小贩识得玉姑,皆与她招呼问好,玉姑一一回以问候。小城便是如此,住户不算多,人与人之间即便不熟识,也因七弯八拐的亲友邻居间的牵绊而知彼此。且一家有事万家尽知。这说好也好,说不好也有不便之处。若是哪家有难,四邻八友皆来相助,此为好。反之,若是哪家出了丑事,不必宣扬,街巷亦能尽知,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料,这便是在所难免。

自去年送昭儿去城外的百川书院开始,每每月末昭儿归家,玉姑必要上街踅摸些好菜以待昭儿归来。沿街熟识的商贩见她上街,必是出门采买,都招揽她买些自家货品。

“玉姑,难得见你出来买菜,快来瞧瞧我这的肉,今早刚宰杀的猪,新鲜着呢。”卖肉的老王哥拎起一挂肥瘦相间的肉拿刀背拍了拍。

玉姑停下脚步笑了笑,“王哥今儿生意不错呀!”

“嗐,这不快清明了吗,比平日里好卖些,玉姑看看我手里的这挂,肥瘦相间,回去切了炒着吃正合适。”

玉姑闻言瞧了瞧,两手比了段长度请他切下,挂称上称了,付了钱装进臂弯的篮子里。

称好肉,才往前走了两步又听见另一商贩叫道,“玉姑来买菜呀,看看我这摊上可有入眼的玩意儿,今日昭儿回来,正好拿家去给他玩儿。”

说话的是隔壁巷子里的张家大郎,早年一直在外跑些散活儿。及至有一年,不知怎的伤了腿,现在在家做些泥塑,绘上色彩,五彩斑斓的很是有看头,摆在街边卖,好些女娃儿喜欢,生意倒还行。每逢节日集市之日还能多卖些银钱。挣得不多,养他自个儿足够。因腿脚不便,至今年逾三十不曾有哪家姑娘看得上他,一个人单着过。且他素日里当街卖货,见到漂亮小娘子,便忍不住要撩拨一番,言语上多有轻薄,惹得人人厌烦。

玉姑一向不爱嚼舌根,说他人之过,这些都是听邻里乡亲说起时,漏了那么一两句进耳里。往日遇见,仅客气问候,今日这般殷勤,实属反常。玉姑不愿将人往坏处想,亦不愿沾惹一身污,便推说,“张家大哥客气了,今天出门走得急,并未带多少银钱,只够买些简单的菜蔬。待下次昭儿在家之时,带他来挑便是。”

推诿之言,张家大郎岂能不知,只当她亦同那些无知妇孺一般看他不起,不愿多做纠缠。

心中这般想着,面上不显,阴沉的目光一闪,转眼仍是嗓音十分响亮的应道,“好嘞,待你下次方便。”

沿街向西走数百米便到了一处向北延伸的窄巷,名叫蒹葭巷。巷子两侧是县城近郊的一些乡民挑了自家菜地新鲜采摘的蔬果进城售卖。价低不说,还新鲜。周边住户都爱到这里采选。玉姑每月都会来这里一处方姓老伯手中买些菜。几年下来,两人也熟识起来,且有一次方伯帮过昭儿。故此,玉姑每次来,都会直接来寻方伯。方伯知道玉姑开铺子,即使买菜也是等着早市过去,不忙的时候才出来,每到月末,他都会给玉姑留些菜,等着她来。

到了巷子口,一阵阴风挟着阴湿的泥土味扑面而来。前两日方下过雨,其他向阳的地方早干透了。巷子里光照不足,地上的泥还湿得很,泥泞难行有些拔鞋子。玉姑提了裙摆,捡干一些的地方跳着走。走到方伯买菜的老地方,今日是位老婆婆在。

难道今天没抢到好位置?

玉姑顺着巷子往里走,直走到巷子深处没有菜摊了也不曾看到方伯。她不禁心中犯疑。

今日怎会不在?

玉姑面露困惑,挪了脚步慢慢往回走,至他常处的一处墙根下,询问卖菜的老婆婆,“阿婆,请问每日来这里卖菜的方伯今日没来么?”

阿婆耳朵不太好,大着嗓门问:“啊?你说谁?”

玉姑提高了声量,大声问,“就是每日来这儿卖菜的方伯,罗水镇的方伯。”

不等阿婆回答,侧边一处角门开了,出来一个身穿烟青色长衫的男子,声音清朗:“请问……”

玉姑转过身来,见是一位皮肤略黑,书生扮相的小生,“先生何事?”

书生只对上玉姑一眼,便侧目低垂,躬身行礼,“不敢,小生吕随,敢问娘子可是在寻一位方姓老伯?”

玉姑再次打量男子。

身长约七尺,身形魁梧健硕,头戴山谷巾,相貌周正,有礼有节。看着是书生扮相,但更像常年习武之人。

她屈膝回礼,“是。不知先生可知?”

吕随直起身道,“确有一位老伯今晨来此地卖菜,不过,他身体不适,刚来不久便倒在我家门前,正巧仆人出门见了便将他带入宅中,现正由大夫诊治。”

玉姑抬头看了看门头,是一处宅院的侧门。半开的门内,青砖铺地,两侧的花坛之中种了许多桂树,一条曲折蜿蜒的小径,幽深不见尽头。

玉姑记得,这宅子好像叫折枝园,大门朝南边的巷子开着,在这一片宅院之中并不怎么显眼。宅子一直是空着的,不知其主是何人。

“不知……这位娘子可是老伯家人?”那书生见玉姑不说话,又问道。

方伯年逾七十,家中只余一位老婆婆,并无其他家人。他身体还算健朗,每日自家入城几里路走来都无碍,今日如何就倒下了?玉姑心里有些急,不放心的朝院内张望一眼,说道:“并不是。”

“那敢问娘子,可知老伯家在何处?小生也好派人知会其家人一声。”

玉姑重又打量了书生一眼,说道:“方伯家住罗水镇,出了城向南不过五里左右,离此地不算远。”

“罗水镇……是何地?”吕随躬身作揖,“实不相瞒,小生初来此地不过二三日,对城内尚且不熟悉,何况城外。小生斗胆,能否请姑娘帮忙送还方伯归家!”

来了不过三两日,那就是了,就说这宅子之前一直是空着的。眼前的男子,端方有礼,样貌周正,长得一脸正气,看着不像是什么歹人。况且,瞧他言语恳切……应当不是什么歹人吧。

玉姑迟疑,凝眉未作答。气氛有些僵硬,玉姑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方伯的状况,“吕先生,不知大夫瞧得如何了,能否让我先入府探一探方伯,若无大碍,便不麻烦先生了,我送他回去便可。”

男子打量了门前的女子一眼,眉眼焦急,想来是真的担心老者的安危,揖手道。“娘子考虑得是,请随我来。”

嘉林县虽然是个小地方,但城中景色宜人,整座城山水环绕,据说不少江南高人隐士隐居在此,建了好些亭台花谢,别馆深院。有些慈善之人还免费对百姓开放游览。亦有好几座高门宅院常年闭户,本地百姓只知是外地大户之家闲置的宅院,留有人手看护。却不知是哪家的院落。玉姑跟随吕随进入的便是其中一座。

两人边走吕随边跟玉姑介绍说,他欲闲居于此静心读书,以备来年乡试。才来不久,对城中一切尚不熟悉。

方才他们从东侧门进来,沿着曲折回廊向西而行,越往内走越开阔,穿过一片竹林洞墙、葳蕤庭院,又折了几折,转了几转,到了一处不甚起眼的耳房,应当是闲置的空房,室内没有什么装饰,不过简洁干净。

方伯衣衫未解的仰卧在榻上,唇齿微张,面无血色。玉姑见之心口有些乱跳,瞥见榻旁边有一位鹤发童颜的大夫坐在床边把脉。她压下心中的慌乱,未发出声响,跟随书生进到屋里。

大夫收起脉枕,吕随才上前见礼。

“敢问老神医,这位老伯如何了?”

大夫捋了捋长须,摇头叹道,“唉,都是年轻的时候滞下的老毛病了,现在年纪上来了,全都翻腾起来。”

玉姑见方伯面无血色地躺着,并未醒来,担心地问道,“可还有救?”

大夫的目光自绒绒长眉间投来,见到玉姑,和颜悦色道,“原来是玉姑啊!”

玉姑一僵,脸色凝滞,未曾料到这大夫识得她。

吕随站在她不远之处,明显感觉到玉姑一瞬间的僵硬,心里范着疑惑。

玉姑悬着一颗心仔细辨了辨,不是旧识,亦不曾见过。想必是去铺子里买过包子,随即神色一松。

“老神医认识我?”

大夫爽朗一笑,敛须说道,“自然认识,你做包子的手艺要比薛家阿婆强上好几倍。老朽是无忧斋的江大夫,常遣我那小徒去你铺里买包子,可是你的常客呀!”

原来是客人。悬着的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此时脑子也转了过来,既然没有叫她的本名,自然不是旧时之人。玉姑谦逊道:“江神医过奖了。”

吕随听两人说了半天,才知道面前貌美的小娘子还是位庖厨好手,眼里起了赞赏之意。

一声含糊呻吟打断了几人的交谈。玉姑见方伯醒来,忙上前扶他起身。

“方伯,您醒啦,慢点儿。”

方伯晕头巴脑的坐起来,见自己躺在生地方,身边又围着生人,唯独认识玉姑。他拘谨地握住她的臂膀问,

“玉姑啊,我这是……又睡过去了?怎么睡在这个地方,还有这些不认识的人……这……”

又?

难道他这样毫无预兆的晕倒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玉姑将他晕倒被吕随所救,又将自己来寻他的事说与他听。

方伯谢意连连,又说给大家添麻烦了,起身便想走。

玉姑哪里肯,按住他,“大夫说了,您要好好歇着。”说完转头又对江大夫说,“请您开些疗养的药方,方伯进城一趟不容易,您开了方子,我去抓些药给他带回去服用。”

江大夫点点头,去写方子。

方伯听玉姑说要给他抓药,忙叫玉姑,“不用不用,我这把老骨头什么情况比大夫清楚,就是前些时候下地种了几株菜苗,兴许是累着了,休息休息就没事了,用不着吃药。你看,”他挺起腰背,捶了捶胸口,“这不是挺好的吗。”

江大夫写好药方,吕随接了过去,着仆从去抓药。

玉姑知道方伯担心药钱,忙拉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强做硬朗,“没事的,就是些调养的普通药。您不为着自己,也要为着方婆婆着想才是啊。她还在家盼着您呢。”

提起老婆子,方伯这才止了动作,脸上腾起一阵落寞。良久,从肺里深处叹了一口气,不再与玉姑争辩。

江大夫看完诊要走,玉姑拍拍方伯的手,她送大夫出门,待走远些,摸出些银两要付诊金。江大夫推了回去道,“方才写药方的时候,那位吕公子已经付过了。”

玉姑的关注点全在方伯身上,这点倒没注意到。她看了一眼屋子的方向,心里有些感慨。她问大夫,“大夫,不知方伯是何病症?怎会晕厥?方才听他话语间,似乎常出现这种情况。”

大夫点点头,徐徐开口,“确是如此,这老叟恐怕是年轻时受过重创,内心郁结,现在年事已高,病症自然显现。”

方伯同玉姑说过,他的儿子在十几岁的时候下河救人,被救的人上岸了,但他的儿子却被水鬼拖下了水,没上得来。被救的那户人家怕方伯缠上他们赔银钱,竟睁着眼胡诌。说方伯的儿子不是因为救人而亡,而是自己下水贪玩被河里的水鬼缠住没能上来。方伯夫妇伤心过度,自那之后,他的身体就时常出些毛病,好在都不是大病。不过,如今距离那件事已过去三十几年,方伯的身体早不如从前了。

“那……他……”

江大夫捋着胡须轻松一笑,“你且放心,他年事已高,如今的状态已是不错,说不定哪日睡梦中便登极乐,没有痛苦,这已经算是最幸的事了。”

玉姑怔怔看着不远处的月洞门。脑中闪现“死亡”两个字。玉姑长这么大,对这两个字的概念很模糊。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逝世了,记忆中,只有哥哥是最亲的人,陪伴着她长大。现在陡然听到方伯随时可能过世,心里头闷闷的,有些沉重。

送走大夫,回过头来玉姑才想起来该去雇一辆驴车送方伯回家。

她匆匆进门去,叫方伯在此歇息片刻,等她叫车来接,又拜托吕随,多叨扰片刻。方伯哪里肯麻烦她这许多,倔脾气上来任凭玉姑如何劝,就是不肯。又说自己没事,已然痊愈,只要再歇歇便能自己回家去。

吕随见他们推来让去,微微笑着说,“不知罗水镇在城外何方?”

他二人停下推让,玉姑回答说,“南郊五里。”

吕随双手一击掌,喜道,“巧了,吕某正要去城外的百川书院访友,正巧同路,倒是可顺道一同送老伯归家。”

“百川书院?”方伯问道,转头又问玉姑,“那不是小昭儿读书的地方吗?你今天不也要去接他回来?”方伯喜上眉梢,如此一来,倒真成顺便送他归家。

吕随听方伯的意思,确认道,“今日书院放假,玉娘子是要去书院接人吗?”

玉姑点点头说是,有些不赞同的看了方伯一眼。

方伯只作不知,憨笑不已。

“那岂不正好,我去叫人套车,吕某同玉娘子一道送方伯归家,然后再去书院。”说完便撩袍出门去了。

玉姑看着那道有些风风火火的背影,长舒了一口气。

这吕先生到底年轻,心性又純善,对世间人事满怀善意,且不拘小节,不在意身份之别,遇人有难,毫不犹豫帮扶弱小。人心复杂,难得有这样纯粹之人,希望他这颗赤子之心永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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