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离从玉姑处辞了出来,撑着那把不相宜的伞独行在园中,落寞又无望。

前厅,两名军士冒雨押送一名青年男子往地牢方向去了。

一晃而过的瞬间,阮离认出了那人,是县衙原先的班头。他驻足回望,直到看不见那人身影才转回头。这几日,柏威军在城中大肆搜捕被靖安王收买的细作,动作不小,收获颇丰,县衙大牢已经人满为患了。

寻常百姓,地痞流氓之流,许些蝇头小利被收买,这很平常。可能在那些人的认知里,那都不一定是什么通敌卖国的事情。只是运气好,天上掉馅饼砸到头上而已。

普通百姓眼界窄,不能纵览他们为敌人提供的事情对整个事情的影响。作为县衙班头,警觉性敏于常人。连他都不干净,很难说县令是清白的。不怪柏少寒一到嘉林就架空了县令。他应当早已掌握嘉林的情况,不然下手不会这么快。

今日阮离协助柏威军去往书院,把还滞留在书院的学子和夫子撤回城内,以及书院重要的古籍书卷等物一并搬回。事情忙完,柏少寒独留下他。

柏少寒拿出一份口供递给阮离,说,“这是清明之时,在城外捕获的一名行凶者的口供。阮公子看一看吧。”

阮离快速扫了一眼,口供上说,他们一行五人,是从远洲出逃的逃兵。他们曾是团练使姜淮的手下。因姜淮发现了节度使张端和靖安王杨琰的阴谋而被杀,心中不平,想要替他报仇。他们暗杀靖安王不成,反被靖安王杨琰追杀。本想逃去京城找机会向朝廷请命。

但逃到嘉林县城外的时候,竟被一村妇发现了他们的密谋,不得已才在城外大开杀戒。

这便是城外杀人事件的始末。

阮离看完口供,面色淡淡,“不知这些事与阮某一介书生有何关系?”

柏少寒慢条斯理收起口供,又拿出一封信递给阮离。

阮离看后神色冰冷,“柏大人的意思呢?”

柏少寒说,“信上所说之事,确实存在疑点,柏某已派人深入远洲去查,然而,过去把半个月,依然没有消息传回来。我知先生奇才,若先生肯出山为百姓为天下以身犯险,乃当世英雄豪杰矣!”

阮离紧握那封信,“大人不知,早在四年之前,阮某便于阮家断绝了关系,从此不再是阮家人,他们的荣华富贵也与我无关。恕某难从命。告辞。”说完,阮离快步出了议事厅。循着后院的方向去了。

阮离站在县衙门前,回身看了看细雨中的县衙大堂上的牌匾,明镜高悬。斑驳细雨之中,那个镜字格外显眼。

雨势渐起,再不走便不好走了,他不再留恋,转身跨出了大门,走进雨幕之中。

他没注意到在他走后,躲藏在远处廊柱后面的一个绿衣小婢女转身往庭院深处跑去。

后衙一处小院里,杨菁菁气呼呼地坐在妆凳前,恨恨的撕扯着一朵牡丹的花瓣。

小丫鬟还在身后禀报,“阮公子在那女……那村妇的屋里坐了许久。奴婢怕离得太近被发现,所以没听见他们说什么。后来下雨了,阮公子才走了。”

小丫鬟每说一句话,杨菁菁手下的力道就重一分。听到最后,她狠狠的把薅凸了的花枝掼在地上,“嚯”的站起身,厉声问道,“你说他们单独相处了许久,许久是多久?”

小丫鬟被她的动作吓得一颤,战战兢兢的说,“大概……大概两炷香的功夫……”

杨菁菁掐腰在屋里踱步,呼吸急促,数息过后,她指着门外吩咐,“你去,去找焦头查查那村妇到底什么来头,给我查仔细了来告诉我,快去!”

丫鬟忙不迭应声跑出了门。

昨天的那场雨持续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又是云淡天晴。昨日解决了吃食的问题,今日身体就轻松了许多。玉姑精神舒爽的去后院的水井打水洗漱。兰枝从后厨端了朝食过来,正看见玉姑摇着轱辘往上拎水。

她忙把手里的食盒搁在廊凳上过去帮忙。

“玉娘子,这些事等奴婢来就好了,你怎么亲自动手!”

打水这些事,原本有后院打杂的小厮做。可玉姑深知自己到底不是来做客的,不愿多麻烦别人,“这些事我也不是没做过,能应付得来。”

两人合力将水桶提了上来,倒进木盆里。

兰枝主动要求端着水盆,玉姑则走到廊下拎着食盒一块往回走。一路上,兰枝还在絮絮叨叨,“奴婢就是专门侍候娘子的,若娘子什么都自己做了,那就是奴婢的失职,大人会怪罪的……”

话音刚落,前面随墙门转过来两人,皆穿长衫澜袍做书生打扮。

玉姑本没在意,可身边喋喋不休的兰枝忽然禁了声,一言不发的垂头站在墙根,等候那二人走了之后才继续往前走。

玉姑的反应慢了半拍,看清其中一人长着一张长圆脸,长眉细眼,看人的时候,眼神轻佻,满目风情。感觉到对方毫不避讳且略带侵略性的视线,玉姑赶忙同兰枝一样低下头作恭敬样。

待二人走过很远才继续前行。

宇文益听着柏怀仁絮叨这县衙的厨子,说大人这些时日吃县衙的饭菜哪哪都起火了,他是个凡事能忍的性子,并不言语。但身边人察觉了,不解决便是失职。

柏怀仁是柏少寒远房表侄,从小父母双亡,柏青松将他接来府中教养成人。因他年幼,不忍他跟着自己到西北吃沙子,且,自小便跟在二儿子身边,就让他做了二儿子的近身侍卫。

厨子的问题,柏少寒自己不说,作为身边的心腹,柏怀仁既然察觉了问题,自然是要解决的。

只是,现在形式紧张,若说要换厨子,万一换了个敌方的细作可怎么了得。

想了几日无果,柏怀仁便跟宇文益唠叨了起来。

宇文益静静听着,脚步猝然一顿,问柏怀仁,“你是说,大人吃不惯厨子做的饭?”

柏怀仁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不走了,跟着停下脚步说,“是啊,大人沐浴的时候,我瞧见大人背后都起了肺疯疱了,好些都化脓了……”

肺疯疱宇文益知道,就是背后起的一粒一粒的红色疙瘩,又痛又痒,严重的还会化脓。不是什么大毛病,但是痛痒起来,极为不适。

说起厨子,宇文益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个人。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女子应该是前些时日柏少寒从城外救回来的卖包子的小娘子。她的嫌疑早已排除,怎么还在这里?莫不是柏大人忙于公务,忘了他曾下过令,不许她出县衙?

宇文益打断柏怀仁的话,“这样,厨子的事就交给我了。你快去吃些东西,你们大人交代了你粮草的事情,事关重大,马虎不得,吃完早些赶路吧。”

提起任务,柏怀仁立即挺直了腰杆子,郑重点头说好。

玉姑洗漱过后,留了兰枝在屋里一块吃朝食。一碗清粥,另加两只素包子。玉姑只要一只包子就足够了,剩下的全给了兰枝。

两人正吃着,门外远远听见有人喊,“玉娘子,大人有请。”

玉姑一听,喜出望外。昨日还在愁如何能见到大人,没想到,今天他就想起她来了。她放下还没吃完的包子,掏出手帕掖了掖嘴角,又起身理了理衣裙,走时不忘交代兰枝,“我去去就回,你在这慢慢吃。”说完,匆匆跟着传话小厮出去了。

领路的小厮在前,玉姑在后跟着,本想探问大人召唤可谓何事。但,他在前面走得急,玉姑只能提裙小跑才能勉强跟上。根本顾不上搭话。

到了一处廨房。小厮将她领了进去,请她稍待便出了门,没了踪影。

玉姑环视屋内,看着就是一间普通的公房,并不是上次柏大人见她的地方。心里正范疑惑,门口传来脚步声。

玉姑赶紧敛眉站好。

一双雪缎皂靴从眼前掠过。玉姑垂眼行跪拜礼,“民女陶玉心,拜见大人。”

宇文益直走到上位坐下才说免礼。

玉姑起身,稍抬眼看见坐着的人,一愣,怎么是刚才遇见的人?

坐着的人并不着急问话,而是端了几上的茶盏慢慢饮起来。

原本的猜想落了空,期待的心,一瞬沉了下去。

玉姑又悄悄看了这位大人几眼,贵气,通身的贵气,长相贵气,穿得更显贵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的官阶在柏少寒之上呢。只是这办公的廨房规制,低了柏少寒几个等级。

不知道这位大人要做什么,玉姑悬着一颗心等着。

早上的包子太过肥腻,宇文益连喝了好几口茶才压住了那股犯恶心的冲动。

搁下茶盏,目光投像地心站着的人。

从小受闺训长大的人自是与普通百姓不同,那种刻进骨子里的规矩气度始终有别于一般人。饶是就那么站着,也是亭亭玉立如一朵鼎立枝头的玉兰,不卑不亢之中带着些许高洁与不俗的姿态。

宇文益清了清嗓子,直奔主题,“听说,陶姑娘先前是开包子铺的?”

摸不清对方的目的,玉姑只能如实回答,“回大人的话,正是,民女在东市开了一间包子铺,以此为生。”

“这么说,陶姑娘对后厨之事颇为精通?”

玉姑一滞,她已经对放她归家不抱希望了。不知这位大人打什么主意,而且,伺候贵人的饭食不是容易的事。玉姑想也没想便拒绝,她谦虚委婉地说,“大人误会了,民女只是能做几只包子而已,庖厨之事并不精通。”

宇文益薄薄的眼皮一挑,有种‘你看我信吗’的况味。他不管玉姑的说辞,直言,“既然都是后厨的活计,想必自有相通之处。我知你归家心切,现有一立功表现的机会,你可愿一试?”

虽是问句,但玉姑看他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明白这位宇文大人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位高者,若想让你做一件事,有的是法子让你服从。这位大人不知哪路牛鬼蛇神,反正看着不像救苦救难的菩萨。现在他还愿意以礼相待,好言劝说,如若不识时务,指不定会耍什么手段整治人。倒时候,遭了殃也无处说理。

玉姑清楚现在的处境,她一介女流,在他们面前便是一只蚂蚁,别说现在还未查清身上的嫌疑,即便是清白之身也有法子叫你不得脱身。不是有句话,两权相害取其轻。如果只是庖厨之事,倒不算难为人。有了选择,玉姑便作出十分意愿承接此事的样子说道,“大人宽厚,若为民女争得这样的机会,民女自当尽力,不负大人所望。”

宇文益满意的点点头,“好,那就从今日起,柏大人的吃食由你负责,若是伺候好了,放你归家是迟早的事情。”

负责柏大人的饭食,看起来不是件难事,但,谁知道这其中又有什么说头呢。玉姑作出为难的样子,问宇文益,“多谢大人。只不过……不知柏大人口味和喜好,还望大人告知。”

宇文益端了茶,悠悠说道,“你们不是同乡么,想来口味差不多,你就按照你家乡的口味来就行了。需要什么知会后厨采买就是了,就从今天中午开始吧,你先下去准备吧。”说完吹了吹浮动的茶叶。

玉姑退了出来,刚才带路的小厮立刻迎了上来,领着她往外走。

张裕来找宇文益商量事情,在外等了有一会了,亲耳听到平日里最是风流不羁,疼惜女子的宇文大人竟然暗暗威胁一个小女子。

他笑着进门,“咱们柏大人也没说不放这小娘子回去呀,宇文大人,您这样做,岂不是把咱们大人至于无理之地,明摆着欺负人嘛。”

宇文益见是张裕,站起来迎他,“张将军有所不知,伺候大人饭食这种事不能有一点差错,并不是件容易的差事,那小娘子深知这个道理才不愿接手。”宇文益引他入座,在他身旁坐下,“我若不用点手段,岂能说服她。”

闻言,张裕大笑不止,“不就是一卖包子的小娘子吗,哪有宇文大人说的那么机敏。”

宇文益笑着摇摇头,“难道张将军不知,这女子不是一般人?”

“哦?怎么说?”那天,张裕看过画像之后,他还有任务在身,一直在营里训练士兵。根本不知道玉姑的身份。

宇文益说,“她可是虞州陶氏的后人。”

张裕愣了愣,“这是……什么厉害得不得了的家族吗?”

宇文益那么好脾气的一个人给张裕整得无语了。他甚至都后悔为什么在这跟他一个出身微寒的人在这说什么前朝氏族大家。

“这虞州陶氏,自汉代起便是世家大族,后世子弟遍布江南地区,现在朝中的太府寺卿便是陶家后人。”说了半天瞧着张裕仍一头雾水,宇文益耐心解释说,“这么说吧,虽然这太府寺卿是个四品小官,但你我的薪俸皆归此人管,职权颇大。”

说道最后,宇文益耐心耗尽,“罢了罢了,当我没说,你来寻我,可是有军务?”

经他提醒,张裕这才想起他来的目的,将手中的名册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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